海淀文化艺术大厦-海淀文化艺术区a座8层
北京,毗邻“海淀六小强”的特殊地理位置造就了海淀黄庄作为补习中心的崛起。图为2021年高考期间,海淀黄庄地铁站内贴出的分别通往北大附中和人大附中的指示牌。 (ICPhoto/图)
◉ 编者按
“双减”落地。
2021年5月21日,中央深改委会议审议通过《关于进一步减轻义务教育阶段学生作业负担和校外培训负担的意见》。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双减”这一概念,席卷教育行业与媒体。
具体如何实施?两个月后终见分晓。7月24日,“双减”政策文件出台。7月30日,作为对“双减”政策的进一步补充,教育部发文,明确学科类与非学科类培训这一关键问题的界定。
新一轮教育改革之下,行业、家庭、学校乃至整个社会都将被重塑。首当其冲的是教育培训行业,整个7月,从北京城西到城东,南方周末记者走访了大大小小的培训机构。从学科类到非学科类,从培优到补差,从政策落地前到落地后,观察教育的供需两端如何相互影响,并联手造就了日后的庞大产业。如今,又将在新一轮改革下再次转型。
7月初,一则出租信息再度挑动起教培行业紧绷多时的神经。
出租物业是位于北京海淀黄庄的银网中心。一个面积两百多平方米的三层中厅,租金为6元/平方米/天,配图上的墙体刷着“豆神大语文”的字样。这原先是豆神教育举办活动的场所,如今房间内空空荡荡,只有一架梯子和几堆杂物散落其间。
在北京补习界,银网中心是最有名的甲级写字楼。36米高的挑空大厅连接起两幢双子楼,在开发商的介绍中,大楼蓝灰色的中空玻璃幕墙是从比利时进口,楼宇自控系统采用的品牌与联合国总部一致,大厦保安监控系统与美联储相同。
各类招租信息上,银网中心的业主会将民生银行、平安银行等金融租户放在前面,而将一众教育机构放在后面甚至隐而不提,但现实中,后者才是这栋写字楼最有力的租金支付者——教培行业媒体在2018年统计时发现,共计27家教培机构在银网中心扎营。
目前该写字楼官网上的价格显示,最便宜的单元为9.5元/平方米/天,大部分单价在10元以上,在校外培训最火热的年份里,位置稍好的单元租金要到12元以上。
大潮退去,与外界的预期不同,这栋曾经人满为患的大厦实际上已经冷清了一年有余,只有新东方、学而思、高思、朴新等大型机构撑到了2021年。
随着“双减”政策逐步落地,行业开始收缩或离开,这座大厦和其所处的教培街区也在经历又一次“变形”。
在被称为“宇宙补课中心”的海淀黄庄,长达十余年的补习产业,随着所依托的“海淀六小强”招生政策指挥棒变化而沉浮,奥数、英语、艺术特长、大语文、编程,一个个风口应需而生。
有趣的是,到了2021年,“六小强”之一的人大附中,在招收改革实验项目时提醒:“(学生介绍中)不能有校外培训成绩、培训竞赛成绩等内容,否则取消录取资格。”
海淀黄庄,狭义的范围包括海淀黄庄地铁站东北口的海淀文化艺术大厦、银网中心和理想大厦三座写字楼,因为这三座楼中的培训机构最为密集,占据黄庄补习机构总数的近半。广义上,一条知春路之隔的和盛大厦和泛亚大厦也属于海淀黄庄板块。
位于银网大厦三楼的不是普通校区,而是豆神大语文的总部。
这家以大语文为主业的上市公司,崛起于2018年。其时,名校“点招”开始青睐作文写得好的孩子,多校规定总分相同情况下,优先参考语文成绩。大语文行业随之兴起。
豆神总部除了承担日常的培训任务,还接待各地分校的教师以及公立学校的参观者。
实际上,豆神此番出租是为了收缩地盘,而非整体撤退。总部大门口,豆神大语文的招牌已被替换成“豆神美育”——7月24日“双减”政策落地,7月30日,教育部发文明确学科类和非学科类培训的范围,不少机构的转型第一步,是从招牌开始。
一些人收缩,一些人撤离。
从2018年教培监管风暴开始,监管与疫情交错席卷这座补习地标。
最先离开的是作坊式的培训机构。2018年底,北京市教委下发通知,明确校外培训机构办学场所应大于300平方米,作坊式机构难以合规。
那一次,语文老师唐虞就是被通知击中的人。
2017年,她从培训机构离职创业,在银网中心租下一处170平方米的物业,与英语老师张燕合办补习班。二人结识于2015年,当年都是大学毕业后同期入职新东方,唐虞原本也教英语,后来业务调整,她变为语文老师。
两人的补习班提供小学语文和英语的双料补习,鼎盛时招了5个老师,服务近三百个学员,月流水近二十万。
2019年春天,面对合规难题,她们在合同到期后退了租,退租的办公室被另一家中型培训机构接手,如今已变为一家近视治疗中心。
闭店后,唐虞回到了机构,就是位于银网中心的豆神大语文,张燕仍坚持个体创业,先是一对一补习,又在疫情后试水线上小班课。
除了是生意上的合伙人,二人也是合租室友。自创业起,她们就租住在银网中心几百米外的中科院家属院,站在办公室能看到家里的阳台,原因是,“补习这行工作时间长,强度大,不想再耗在通勤上”。
家属院建于1980年代,一套不到70平方米的两居室,月租金12000元,尽管教培行业普遍高薪,但高昂的租金还是让她们选择合租。
关店后,张燕已无需租住在银网中心附近,但她说只有在这个环境里,“才能坚持一天上十个小时课,才有这种氛围”。
分道扬镳两年来,两人的生活节奏却差别不大,都得线上录课,只是在疫情平稳的时期,唐虞需要去银网大厦上网课。
“从疫情开始到现在,海淀黄庄的学科类培训机构只开张过九十多天。”2021年7月下旬,唐虞掰着指头计算起开张的日子——集中在2020年的秋天和初冬,夹杂在北京的两次疫情之间。
2021年1月23日,受大兴疫情影响,北京市教委暂停了全市所有线下培训机构,如今黄庄教培机构的大门上,大多还贴着落款为这一天的黄色提醒条——意味着这条封印历时已过半年。
事实上,自2021年3月起,北京就陆续开始审批校外培训机构复课的申请,截至发稿前,各区教委已公布311个线下学科类培训校区获批复课,其中包括14家新东方校区和12家学而思校区。
一组可以作对照的数据是,2018年北京市共排查出校外培训机构12681所,并将其中474所纳入首批白名单。上万所机构并非都是学科类培训,而白名单中逾半数为学科和语言类培训机构。
南方周末记者注意到,尽管东城区、西城区和朝阳区未公布复课名单,但上述地区的部分机构也已复课——没有人说得清北京有多少家学科培训机构,也没有人试图计算经历了疫情和监管后的新数据,教培从业者好奇的是:复课名单中,鲜有黄庄的学科类教培机构。
在海淀区公布的七批名单中,最接近黄庄的即为位于和盛大厦6层的学而思和泛亚大厦4层的未名天,它们分别出现在第五批和第七批复课的名单中。
如今,在大众点评的学科辅导栏目中,已经找不到“海淀黄庄”商圈,南边的写字楼被划入“双榆树”商圈,西北边的写字楼则被划入中关村商圈,而在东北边,狭义海淀黄庄的三栋写字楼内,尚无一家学科类培训机构复课。
“第七批公布未名天的时候,银网中心里不少人还挺激动,就一路之隔,应该快轮到咱们了。”唐虞回忆道。然而在6月29日第七批名单之后,她们没等到第八批名单。
2021年1月23日,受大兴疫情影响,北京市教委暂停了全市所有线下培训机构,如今黄庄教培机构的大门上,大多还贴着落款为这一天的黄色提醒条。 (南方周末记者 李玉楼/图)
“在总部培训期间,每天来到北大附中,也会在路上遇到很多紧邻的人大附中的学生。”一位豆神教育山东某分校的老师,在培训感言中抒发对总部所在地的感受,颇有到宇宙补课中心“朝圣”的意味。
海淀黄庄紧邻著名的人大附中和北大附中,清华附中与101中学也近在咫尺,“朝圣者”会模糊地意识到密集的名校与众多的培训机构有着天然的地缘联系,但很难说清其中的奥秘——为什么有学生要跨越大半个北京城来黄庄补习?
以人大附中为代表的六所海淀名校被戏称为“六小强”,其最大的共同点,在于其在“小升初”过程中拥有自主招生资格——相当长时期内,“六小强”不参与划片就近入学,并面向全市选拔生源,被民间称为“点招”。
没有人能确切说清“六小强”为何能与众不同。一种常见的解释是,“六小强”中有4所是高等院校的附中,体制上不隶属于地方教育部门,又要解决大学教职工子女入学,因而在招生环节自主权较大。
此外,海淀区的教育资源相对不均衡,例如中关村三小这类优质小学的对口初中并不理想,这意味着大部分海淀本区的小学生会放弃对口登记入学,加入名校自主招生的竞争。
于是,名校的招生规则在校园周边塑造出独特的景观——黄庄的写字楼里生长出各式各样的辅导班,其中不少是全京城独一份的所在——众多顶尖奥数机构的集训队和高端班聚集于此,这些机构内部举办的比赛名次,会被写进一份份小升初简历。
黄庄方圆1公里的范围内,就诞生了新东方、好未来和豆神教育三家教育类上市公司。它们分别在2006年、2010年和2020年上市或借壳,分别标志着海淀黄庄教培史上不同的历史节点。
在所有录取规则中,人大附中早培班是最具号召力的招生项目。
2010年,经北京市教委批准,人大附中开始招收超常儿童早期培养实验项目,该项目不限区县,所有北京学籍的10岁左右的小学生均可报名。
目前,人大早培的招生规模在180人左右,但每年都有近两万名学生报考,相当于每一届北京小学生,约六个中就有一人参加早培初试。
早培成立初期,选拔的标准主要是“奥数”。彼时,为了得到学校的注意,学生会到人大附中旗下的仁华学校学习,这也成为小升初“坑班”的雏形。
所谓“坑班”,就是校外机构基于对学生学习的考察,有资格向名校推荐好苗子。2012年,仁华学校因奥数风波被取缔,早培项目后一度选择与中科院联合开展神经元测试,也就是智商测试,被家长简称为“神测”。
起初,一些家长认为智商不可能靠培训来提高,但入营结果出来后,家长们发现,受训学生通过率确实较高。
如今,当初那所被家长们取笑的机构,仍是黄庄知名的数学思维机构,此次“双减”政策落地之前,不少奥数培训机构寄希望于借道思维训练,摘掉奥数的帽子,规避学科类培训监管。
2014年起,早培初试在“神测”之外,也导入了数学、英语、语文、科学等学科内容,考试的丰富激发了培训机构的多元化发展,大语文、思维训练、科学实验等培训应运而生,但“奥数”仍是各类“点招”的核心。
2021年,六百多名小学生通过初试,进入早培体验营,西城区胡女士的儿子就是其中之一。
尽管最终未获早培班录取,但胡女士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参与早培竞争的目标并非只是被录取,而是获得一个被广泛认可的成绩。
由于教育部门近年禁绝了大量竞赛和考试,名校在筛选学生时缺少参考依据,人大附中举办的早培初试,时间早,又合规,早培取得的成绩就成了申请其他名校的敲门砖。
早培主要面向五年级学生,人大附中相当于提早接触到了即将毕业的优秀小学生,外界普遍认为,参加过早培营的学生在次年的小升初“点招”中具有优势。
2018年的教育整顿中,北京市取缔了号称与名校对口的“坑班”,取消了大量奥数类的竞赛,但仍有机构在小范围内组织所谓“研学项目”,而部分项目的成绩又确实受名校认可,如同“影子学校”。
2021年5月,北京市教委通报称,优才教育面向小学生举办线上学科类选拔考试,海淀区教委核实后立即叫停。
优才教育是黄庄知名的奥数培训机构,被认为是“牛娃”比例最高的机构,当天被叫停的也正是奥数考试,学员和家长们都相信,机构会根据考试成绩向名校推荐学生。
处于灰色地带的“点招”一直带着神秘色彩,南方周末记者查阅六校招生简章发现,除了人大附中的“改革实验项目”和十一中学的“综合素质改革”两个项目外,其他四校并未明确公开自主招生项目。
多位从业人员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名校的招生何时举行,如何举行,都需要家长多渠道打听,很多是申请制和邀请制,学校先筛学生简历,然后组织考察活动。
“简历内容包括奥数获奖情况、英语考级水平、作文比赛获奖、计算机编程等科技特长和校内荣誉。”一名从业人员透露,近年艺术特长已不太管用。
2017年起,海淀区“小升初”逐年压缩特长生招生比例,与此同时,不少家长意识到艺术特长在“点招”中的作用也在降低。“小学生弹钢琴获奖就是单纯练,学校觉得看不出潜能来。”一位家长分析道。
名校和“点招”,造就了海淀黄庄成为“宇宙补习中心”,规范校外培训机构之外,教育主管部门也在推行更多治本之策。
首先是改革名校的自主招生。2020年起,十一学校综合素质改革项目修改了招生范围,将“全市招生”改为“全区招生”。2021年,人大附中改革实验项目也改为面向全区招生。
此外,六校陆续参与派位并拿出部分学位参与登记入学,且数量逐年增加。派位和登记入学都是免试入学途径,前者是划分学区派位,后者则是面向全区摇号。
各校公布的招生简章显示,2018年,六校共计提供280个学位用于登记入学,到了2021年,学位增长至576个学位。
此外,2021年海淀区有46%的小学毕业生通过一次派位升学,35%通过最终的大派位升学,免试入学逐渐成为海淀主流。对于随名校“点招”兴起的海淀黄庄,原有业务模式也将走到尽头。
“双减”落地以来,北京各区没有再发布新的校外培训机构复课名单。
此前最后一次是在7月19日,昌平区发布了第八批复课名单。次日,中办国办的“双减”文件印发至县团级。
7月24日,教育部相关负责人就“双减”文件答记者问,学科类机构统一登记为非营利性机构,严禁资本化运作,严控培训开班时间等举措浮出水面。
8月7日,北京市教委发布消息,要求即日起学科类培训机构暑期不再开课。一位业内人士告诉南方周末记者,8月7日是针对新开课程的时间线,监管要求已开课程应在8月中旬前结束。
这一决定来自此前4天的北京市委教育工作领导小组会议,据经济观察网报道,会后即有机构将8月中旬的课程提前到8月7日开班,并赶在8月15日之前结课。
8月8日,北京市教委通报近期检查校外培训机构发现的问题,豆神美育国际旅行社有限公司等六家机构因无办学许可证、违规开展学科类培训而被处罚。
人们注意到,此外还有一名个人因擅自组织学科培训被处罚,通报显示,该人士是在一家咖啡店内开展培训。
咖啡厅补习是在疫情下兴起的培训形态。
7月初,南方周末记者在黄庄咨询了6家一对一机构,其中有两家表示,如确需线下培训,可以在机构附近的咖啡店进行。彼时,“双减”尚未落地,咖啡店补习主要是为了应对机构线下无法复课的难题。
8日这则处罚公告令张燕有些担忧。前几天,她还向南方周末记者畅想了个体补课的未来规划,“风水轮流转,这回大机构倒了,个体补习又能重出江湖”。
如今,张燕仍维持着线上的补习班,准备再观望观望。
过去二十年,海淀黄庄见证了太多潮起潮落,艺术教育等素质教育机构原本只是教培大潮中随波逐流的配角,如今却似乎要改变潮水的方向。
“我们的苦日子过了很多年了。”张涛在中关村一小附近经营一家琴行,店铺是自家亲戚的,租金便宜,因此得以支撑多年。
2017年起,海淀区小升初逐年压缩特长生招生比例,此后,张涛明显发现来学琴的孩子变少了,学到三四年级放弃的也多了。
海淀小学生们最重要的艺术类比赛,是区中小学艺术节。往年,区级一等奖可能成为名校的敲门砖,艺术特长生取消后,2019年的艺术节开始显得冷清,尤其是个人类项目,报名人数陡降。
2020年秋天,北京疫情尚平稳,主办方还是取消了当年的比赛。“主要也是参与积极性不高。”张涛说。
实际上,疫情时期,黄庄最先招架不住的租户就是留学机构和素质教育机构。“最先离场的多是早教、捞偏门的素质教育……”一位教培观察者在2020年初写道。彼时,他认为奥数门槛高、刚需,有良好的现金流,是黄庄最稳固的业务板块。
张涛回忆,2018年初,整个黄庄商圈有十一二家钢琴学校,如今不足一半,他自己的琴行也送走了三分之二的老师。
银网中心过去以K12教育为主,但庞大的学生人群也吸引了不少留学机构和艺术教育者在此安营。到了2021年7月,出入银网中心的孩子已大多背着琴包而非书包。
B座一家打击乐教室占据着一个狭小的门脸,近期迎接了不少媒体的探访,一位记者写下“一边关门闭市,一边门庭若市”,来形容银网中心内学科教育的冷落和素质教育的火热。
但打击乐店的老师觉得并不贴切。“学科机构关门是真的,但我们的生意也并不好,只是能开业,谈不上门庭若市。”
“教培行业讲氛围,原先黄庄教培机构多,我们也能蹭些流量,还有些家长在等孩子的间隙来学门乐器,如今很难有孩子专门跑来黄庄学乐器。”虽然“双减”落地后,“向素质教育”转型的说法不少,但他依然有些不安。
南方周末记者 李玉楼 南方周末实习生 刘岍琳 魏之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