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休克_文化休克的五个阶段

【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赵焕新】

当地时间5月5日上午，在出发去亚利桑那州之前，美国总统特朗普在白宫南草坪被记者追问他在参观霍尼韦尔工厂时是否打算戴口罩。特朗普含糊其辞，说如果参观的是一个“口罩设施”（a mask facility，也可以理解为“需要戴口罩的场合”），他就会戴。

新冠疫情肆虐之际，霍尼韦尔将位于凤凰城的的一家航空航天工厂临时改造成N-95防毒口罩生产地。将去这里参观的特朗普说，这家工厂生产的N95是真管用的口罩，不像某些国家送过来的口罩，不管用。

一个简单问题他不直截了当回答不说，还顺手给外国的防护用品打一个差评，以抬高他治下的美国制造的品质，这也是很有特色的总统答问风格。

我发现围绕戴不戴口罩的争议是最有美国特色的问题之一，它把我以前在美国感受到的种种“文化休克”都给比下去了。

美国人为什么不喜欢戴口罩？口罩对于美国人意味着什么？在中国已司空见惯、在新冠疫情期间成为每人行头“标配”的口罩，对于美国人，却兜着政治、宗教、风俗、情感、历史等诸多因素，以至于区区几层布竟变成了他们“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戴口罩”的问题在美国是“戴面罩”的问题

有趣的是，中国人说“戴口罩”比美国人说“Wear a mask”或“Don a face mask”要干净利落，指向清晰得多。

英文里的mask，按大英百科全书的解释，首要的意思就是face covering遮脸用的，a form of disguise一种化装形式，是一种戴在脸上或套在面前用以隐藏个人身份的物体。

诚然，在大流行病的语境下，人们用mask所说的就是盖在口鼻之上的“罩”，着重所指的就是“口罩”，不会也不应该过多地联想到它作为“面罩”或“面具”的含义。但在美国社会语境中，wear a mask或wearing masks却不可避免地打上多层烙印，带有多种色彩。

由于这个缘故，本文在接下来的讨论中，虽然笼统地用“戴口罩”来迻译wearing masks，实际上兼顾医学意义上的“戴口罩”和泛指的“戴面罩”。

历史文化

对于一般美国人为什么不喜欢戴口罩这个问题，见诸报章和互联网上的回答大多数是说美国人认为只有生病或治病的人才戴，一般人无此必要。实际上美国人不戴口罩有历史文化的原因。

在美国大约有15个州和许多城市、县郡，在公共场合戴口罩是违法的。这些地区——特别是南方地区——在美国内战之后，尤其是在20世纪20年代和50年代为打击三K党，通过了禁止口罩法（anti-mask laws）。

例如，弗吉尼亚州的禁止口罩法就规定，任何16周岁及以上的人，以隐藏身份为目的而戴任何口罩、风帽或其他东西都属于违法，违者可判处1到6年监禁。不过该州和其他一些州的禁止口罩法把医用口罩或公共卫生突发事件时戴口罩列为例外情况。

这些法律一直存在。难怪近期疫病大流行之际，有些州长特别提示，不会有人因为那个时代的禁止口罩法而遭逮捕。

即使如今不违法，口罩也由于带有很强的情感意义，使得许多人对它望而却步。《》4月18日一篇报道援引美国明尼苏达州圣托马斯大学法学教授罗伯特·卡恩的话说，“我们不大信任戴口罩的人，这部分是由于三K党的历史缘故。法庭通常会认为戴口罩者更有可能胆大妄为而犯罪。”因此，法院给戴口罩罪犯量刑时会多判几年。

对口罩的反感深植在美国文化中。从历史上看，一个世纪以来美国多次出现的卫生危机问题并没有让美国人克服对口罩的膈应。

往近里说，2004年美国流感疫苗短缺一度引起人们对流感大流行的恐慌，于是卫生官员们鼓励人们戴口罩。结果是，媒体认为戴口罩将成为寻常街景的预测并没有实现。

还有一个例子可以看出美国人对口罩“不感冒”的程度。美国医院为了让医护人员打流感疫苗，曾出了这么一招：如果他们不打疫苗的话也行，但条件是必须戴口罩上班。结果许多医院打疫苗的人数增加了20%到30%。

再往远一点看，1918年“西班牙大流感”爆发后，美国领导者要求人们戴口罩上班，数千万人也照做了，但也有不听话的。当时旧金山市长詹姆斯·罗尔夫要求所有人只要外出就必须戴口罩，街面上提醒的标语也到处都是，其中有一条“守法好，戴口罩！”（Obey the laws and wear the gauze.）还挺押韵，念起来朗朗上口。然而，从者寥寥，甚至罗尔夫本人和市府卫生官员有一次看拳击比赛都没有戴口罩，被人拍个了正着。这件事的影响可想而知。

美国人不喜欢戴口罩，可以说是由来已久的习惯。习惯的力量有多大呢？3月5日，加州圣克拉拉县的一位戴着眼镜（注：不是戴着口罩）的卫生官员在新冠病毒新闻发布会上，一边告诫人们不要用手接触脸部，一边用手指舔口水翻讲稿，一举成了网红。

种族偏见

在新冠疫情期间，美国黑人戴口罩的情况怎么样？

卡恩教授指出，一位非裔美国人戴口罩的话会被认为有犯罪的考虑；美国人对口罩的态度与种族问题交织在一起。今年3月18日在youtube上看到一个视频，在美国伊利诺伊州伍德河，两名戴口罩的黑人男子进沃尔玛超市购物时被一名警察一路跟踪，并被要求离开超市。截至目前，这个视频被观看了29万余次。

据美国疾控中心4月17日发布的全美初步统计数据，尽管非裔美国人只占全国人口大约13%，但非裔美国人感染新冠病毒的人数占到了全国感染者总数的30%。

在大流行病期间，美国黑人一方面需要戴口罩和实施社交隔离措施以自保，另一方面不得不处处防范人们对黑人的刻板印象可能给他们带来的伤害。

一位评论员这样描述中产黑人如何小心翼翼地发出信号，表明自己是“安全”的：穿上印有大学标志的T恤衫以表明自己上过大学；总是随身带着身份证；只在光线好的地方跑步；见到邻居就主动微笑打招呼……

这位评论员表示，联邦政府除了采取纾困和刺激经济政策之外，还要强化执行仇恨犯罪法，这将不仅保护非裔美国人，也会保护亚裔美国人，因为后者也在疫情期间经历了激增的仇恨犯罪。

宗教原因

出于宗教原因，或者至少是以宗教的名义拒绝戴口罩的人，最典型的当属俄亥俄州共和党众议员尼诺·维塔莱（Nino Vitale）。他5月4日在脸书上解释为什么不愿按照州长迈克·德温的建议戴口罩时这样说：

“这是建立在犹太原则基础上的世界上最大的国家。这些原则有一条就是，我们是按照上帝的形象造出来的，而那个形象在我们的脸上最能体现。我不会戴口罩。”

哥伦比亚大学国际和公共事务学院兼职教授帕特里克·乔瓦尼克（Patrick Chovanec）揶揄道，“我听说原则中有一条是‘当爱邻居犹如爱自己’。这也许比你自编的有关露脸敬上帝的废话说得更好。”这位教授道出了戴口罩的好处：保护自己的同时也保护别人。

也有一些美国人提出，疾病有成千上万种，为何要对新冠肺炎如此重视。在他们看来生死休戚都是上天意志；匍匐在神的脚下，他们只好听天由命。

政治与个人自由

据美国卫生部负责应急反应的助理部长罗伯特·卡德尔茨（Robert Kadlec）博士3月份在国会的证词，美国将需要约35亿个口罩才能度过大流行病，而当时全国供应链能提供用品仅可满足这一巨量需求的1%左右。

一个月前，特朗普在新冠疫情特别工作组简报会上宣布，美国疾控中心建议民众使用“非医用、基于布料的”口罩遮盖面部防疫。但他也说，“这些建议是基于自愿的，我选择不戴，有些人也许想戴，那很好。”

对于特朗普的拥趸来说，不戴口罩是以显而易见的方式表明：“我是共和党人”，或“我想复工”、“我支持总统”。

哥伦比亚大学的精神病学家、专门研究生物学的罗伯特·克里兹曼谈道：

“特朗普的支持者有很多可能生活在人口稀少的红色州，目前他们认识的感染新冠肺炎的人数还很少，因此可以最大程度地减少威胁。他们不想戴口罩——他们可能会觉得这是强加给自己的东西，是‘非美国的’，也许只有远东地区的人才戴口罩。”

另外一部分人则认为政府部门、某个党派和媒体对于当前大流行病过于夸大其词；甚至一些官员关于需不需要戴口罩的说法前后矛盾，让人无所适从。比如，美国医务总监杰罗姆·亚当斯先是发推特说，口罩“不能有效阻止普通民众感染新冠病毒”，五个星期之后却又发视频推特，吁请美国人戴口罩、自制口罩。

还有相当一部分美国人认为戴不戴口罩是个人自由，用不着别人发指令。更有人强调个人选择很重要，不能让治病的药比病本身更糟糕——这句话听起来很耳熟；在四月份特朗普曾多次讲过。

这篇稿子写到下午，收到邮件说白宫新冠特别工作组将会缩减规模。同时听纽约的一位同事说，他今天去药店，来回走了50多分钟，认真数了数遇见的没有戴口罩的人，一共有43人。这些人当中没有一个是亚裔，而附近亚裔居民的比例应该在20%以上。

当前大流行病还在肆虐，戴口罩在美国已成新常态。美国人戴口罩的习惯、对口罩的态度会从此发生质的变化吗？

我希望能讲一句，“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习惯养成就好。

前几天，美国副总统彭斯在视察医疗机构梅奥诊所时，无视诊所规定，不戴口罩就探望病人，引发争议。在5月3日他承认，“我（当时）应该戴上口罩。”

5月4日，美国参议院举行自3月25日以来的第一次点名投票。议员和媒体基本上戴了口罩。《政治家》网站当天的一则报道说，“和全国公众一样，焦急的参议员们正试着适应新常态。”

那么，特朗普参观霍尼韦尔口罩生产厂有没有戴口罩呢？

他倒是戴了护目镜。

图自《纽约时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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