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羌村》其一(杜甫《羌村》其一拼音)
文/C叔
唐五代冯贽在《云仙杂记》中记录了这样一个故事,说每当有朋友来做客,杜甫都要给大家介绍,这是我的妻子,杨氏。有一次韦侍御也来杜甫家,见过杜夫人后,当时没说话,回家之后吩咐自己老婆,晚上给杜夫人送一幅夜飞蝉去。
这故事名为《夜飞蝉》,读起来没头没尾,让人挠头,原文更简洁,就一句。
“杜甫每朋友至,引见妻子。韦侍御见而退,使其妇送夜飞蝉,以助妆饰。”
说起《云仙杂记》很有意思,作者冯贽也是个“失意人”,苦读多年,科举三十年不中,满腹经纶无处施展,不吐不快,一般这种情况都得憋出几本书,比如蒲松龄的《聊斋志异》。
冯贽也不含糊,写下十卷《云仙杂记》,那时传奇小说还不完善,不像《聊斋》、《子不语》这般有情节,《云仙杂记》里的故事大都是没头没尾没来由的寥寥几句,但别看字少,架不住人人都爱看,因为书中所记都是“名人轶事”,比如唐代诗人们的雅趣,还有乡绅豪族的闲事,以至于后来的文人写诗,都拿这本书取材找典故。
假如仔细考据,许多故事恐怕都禁不起推敲,但每一个能流传千年的故事,背后都是有原因的。
“假”故事里也可以有“真”感情。就比如杜甫夫妇的这个《夜飞蝉》。
杜甫被称为“诗圣”,担负一个“圣”字,样样高标准严要求,因此杜甫在人们心中的印象,多数也是忧郁的,沧桑的,苦难的,沉重的。
人一辈子这样活着是相当“辛苦”的,幸好,杜甫还有“老妻”杨氏。《夜飞蝉》的故事其实就讲了一半,韦侍御送夜飞蝉,是因为见杨氏穿的衣服都打满了补丁,知道妇人不易,这是一段佳话。
对于自己家里那些事,杜甫也没有少写,尤其是不吝惜笔墨写他们夫妇之间的感情。那说起“情诗”,“小李杜”的名气自然要胜“大李杜”一筹,李义山的情诗至今让人捉摸不透,杜牧之的感情在大唐四处开花,而杜甫本不以情诗闻名,写过的几首也颇为平淡,别的诗人都是琴棋书画诗酒花,到了杜甫这就是柴米油盐酱醋茶。
但梁启超先生有一次在清华演讲,题目就叫《情圣杜甫》。
他的解释是:
“(杜甫)表情的方法极熟练,能鞭辟到最深处,能将他全部完全反映不走样子,能象电气一般,一振一荡的打到别人的心弦上,中国文学界写情圣手,没有人比得上他。”
怎么来理解这“一振一荡的打到别人的心弦上”,好像触电一般的感受?
我们可以来看这一首《羌村》:
峥嵘赤云西,日脚下平地。
柴门鸟雀噪,归客千里至。
妻孥怪我在,惊定还拭泪。
世乱遭飘荡,生还偶然遂!
邻人满墙头,感叹亦歔欷。
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
这首诗名气不大,写得更是直白,甚至有些“乡土气”,其中没有典故,也难说有意境,可要我说,看懂这首诗,你就会赞叹梁启超先生讲得真对,中国文学界写情圣手,确实没有人比得上杜甫。
羌村位于鄜州(现陕西延安富县)北部,这里光照充足,四季分明,适宜耕种,有自给自足的条件。村民们对于杜甫这样的“难民”也没有排斥,看得出民风淳朴,因此杜甫和妻子商议决定暂时在这里安家。
这是公元756年,一场名为“安史之乱”的叛乱于前一年爆发。
对于妻子杨氏,杜甫总体上是感到愧疚的,妻子家是弘农杨氏,从小到大不能说锦衣玉食,至少没为生计发过愁,可自从结婚后,生活质量就呈断崖式下滑,全家在温饱线上挣扎,小儿子甚至在饥饿中死去,以至于杜甫发出,“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诗句。
在发出这样的感叹后,幼子仿佛和盛唐同时离去,当他们还沉浸在丧子之痛的悲哀中,战乱和明天一起到来。安禄山的叛军来势汹汹,玄宗先一步南逃蜀中,对老百姓来说,往哪里逃由不得自己,重要的是能活着逃出长安。
鄜州位于长安以北约290公里,在鄜州城西有一座柏山寺。柏山寺原名叫芸罗寺,武徳二年(619年)秦王李世民征讨突厥时在芸罗寺养病,后来李世民成了唐太宗,于贞观初年改寺名为安乐寺。到开元十二年(724年)玄宗李隆基御驾北征,改寺名为安定寺,到宋代才改名柏山寺。
是寺庙护佑皇帝安定,还是皇帝给予寺庙安乐,并不好说,但此地寺庙兴盛却是事实,除了柏山寺,还有宝室寺、石泓寺、八卦寺、天宁寺等。战乱时期,寺院会施粥救济难民,这是共识,或许是带着这样的想法,杜甫一家来到了羌村。
除了从长安来的人之外,羌村人的生活并没有太大的变化,看着丈夫在地头田间,杨氏有时候觉得,这样的日子似乎也不错,可杜甫是个文人,文人自古就有一种“以天下为己任”的“毛病”,尽管他们的呼喊是无力的,孱弱的,像是在水中喊话,最后变成几堆气泡,一露头就破灭。
对杜甫的“毛病”,杨氏心知肚明,杜甫学过医,但治不好自己的“病”,每天在地里干活是假,四处打听朝廷的消息是真,756年七月的一天他终于得知,太子在灵武登基即位,是为唐肃宗。杨氏隐隐觉得,他们又将分别。
当年八月,杜甫决定去灵武,叛军还在作乱,一家人同去显然过于危险,于是杜甫决定独自前往,这意味着,杨氏又要开始独立抚养儿女们的生活。杨氏完全有理由让丈夫留下,比如现在兵荒马乱,是否可以等时局稳定点再去投奔朝廷?比如朝廷为什么还需要一个年近半百,不能带兵打仗又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比如一个弱女子要如何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自力更生?这都是现实的困难,但杨氏没有阻止丈夫,这个男人已经年近半百,是从此默默无闻,还是再燃烧一把,杨氏做出了抉择。
于是杜甫踏上了北上灵武的道路,他往北经过甘泉,又来到延安,再往西到志丹,当他准备继续西行到灵武时,叛军的军马也同时抵达。
杜甫又回到了熟悉的长安,可长安已经是“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他虽然没有被抓壮丁,也没有被胁迫当伪官,就是说,在叛军看来,杜甫的“利用价值”似乎也不大。相比会写诗的杜甫,会音乐的人此刻更加危险,因为叛军正在长安大肆抓捕梨园子弟和教坊中人。
玄宗过去在宫廷设宴的排场让安禄山印象极深,有鼓吹、胡乐、教坊、府县散乐、杂戏等。在宫中场地表演还不够,玄宗还用山车、陆船,载着歌者、舞者,四处往来,跟着车船后面的,还有数百匹舞马,在马阵后面的,还有犀牛和大象的阵列,节目之多,之隆重,排场之恢弘,种类之丰富令人目不暇接,如梦如幻,彼时安禄山下场跳胡旋舞,玄宗也亲自上阵为其打羯鼓,好一派君臣之间其乐融融的场面。
安禄山攻陷两京,他第一次坐上了玄宗的位子,龙床本身并不舒适,安禄山明白,皇帝的派头原来要靠歌舞来落实,于是命人大肆搜捕教坊中人和梨园弟子,随后将他们统统带往洛阳,在洛阳神都苑东面的凝,安禄山开始以他为主角的宴会。
演奏者和表演者被赶到台上,众人面面相觑,没人敢唱,身边的侍卫走上前,露出刀刃,意图明显,表演在威吓中开始,有人在后台掩面而泣,但也有人不愿屈服,他是一位乐工。
这位乐工名叫雷海青,是和李龟年齐名的琵琶大家,安禄山命乐工演奏,他死活不肯,还当面痛斥安禄山,安禄山被他说得恼羞成怒,命人用刀剜雷海青的嘴唇,可雷海青仍骂不绝口,安禄山又令人将其舌头割掉,雷海青口含鲜血,将手中琵琶对准安禄山的头部掷去。这一幕仿佛重现了高渐离用筑砸向秦始皇的那一刻,而琵琶怎么可能成为凶器,雷海青被绑到戏马殿前,他的死法是凌迟。
雷海青后被尊为“戏神”,民间信仰里称“田都元帅”
这一幕后来被王维记录了下来,王维没能逃过叛军的抓捕,安禄山任命他做伪官。事后,玄宗追赠雷海青为“唐忠烈乐官”、“天下梨园都总管”,而这首《凝》也成为王维洗脱降敌罪名的重要证据。
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僚何日更朝天。
秋槐叶落空宫里,凝头奏管弦。
雷海青死得壮烈,更多人死得悄无声息,来不及逃走的王公贵族,从杨国忠的党羽,高力士属下的宦官,知道或者不知道名字的,杜甫每天都在听说有人被杀。
时间在此刻像逐渐冻结的河流,唯有胡须和月亮能让他感受到光阴的流逝,看到月亮的变化,让杜甫意识到,他离开家似乎已经很久了。可他同时想到另一个问题,家里至今没有他报平安的消息。
杜甫是夏天走的,眼下冬至已过,妻子定是日夜思念,十天半月,孩子就会问起,阿爷什么时候回来?就快了。说这话的杨氏心里也没底,白天四处忙活时还好,夜深人静的时候最难熬,有一天晚上孩子们都睡了,杨氏靠在窗边,月光随风摇摆,长安的回忆扑面而来,杨氏不知不觉睡去,又被冷风吹醒,竟没发觉脸颊已有了泪痕。
在这个晚上,杜甫写下了这首《月夜》:
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
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
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
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
这年寒食过去没多久,叛军内部发生分裂,安禄山被儿子安庆绪弑杀,唐军稳住阵脚开始反攻,杜甫趁着兵荒马乱,冒险从金光门逃出长安,穿过两军对峙的夹缝,抵达凤翔(现陕西宝鸡),投奔肃宗。
看到历经万难来投奔的杜甫,肃宗非常感动,授予他左拾遗的官职。拾遗是谏官,也就是给皇帝提意见的,提意见是个容易得罪人的活,太平盛世,皇帝虚心纳谏,天下大乱,光提意见不出主意,那就容易惹人烦。
因此杜甫很快就被嫌弃了,起因是他为房琯求情。房琯本来很得肃宗信任,但真带兵上阵,差点把唐军家底都嚯嚯完,此后逐渐被肃宗排斥。加上他家门客董庭兰,也就是高适诗里的“董大”,收受贿赂,因此被罢相。
杜甫认为,董庭兰私受贿赂房琯根本不知道,况且现在用人之际,何必要“小题大做”呢?杜甫不明白皇帝要罢房琯是因为他能力不行,而不是德行。肃宗很恼火,后果很严重,诏令三司推问,差点要问杜甫死罪,后来还是张镐劝肃宗,说杜甫是谏官,本职就该如此,且他千里投奔,假如把他杀了,以后谁还敢来投奔您呢?杜甫这才免了责罚。后来肃宗又听说杜甫小儿子饿死的事情,就批了假让他先回家探亲。
公元757年八月,杜甫回到了羌村,虽然离家时间不过一年,但这一年意味着很多。
后世按照纳税人口统计,安史之乱死亡人数多达3000多万,统计和实际应该有出入,但可以肯定的是,每一座城市、每一个县城、每一个村庄里都在默默地酝酿悲伤,每个人都在期待可能的重逢。
《羌村》其一:
峥嵘赤云西,日脚下平地。
柴门鸟雀噪,归客千里至。
妻孥怪我在,惊定还拭泪。
世乱遭飘荡,生还偶然遂!
邻人满墙头,感叹亦歔欷。
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
日落时分,云被映照地格外赤红,夕阳逐渐接近地面,仿佛也结束了一天的劳作要赶回家,在红光和地平线重合的尽头,杜甫就这样出现在羌村。
推开门,杜甫回家了,他和妻子重逢了,这是一次怎么样的重逢呢?
许多电视剧都有男女主角久别重逢的场景,多数情况是抱头痛哭,喜极而泣,有时还要抱着做圆规运动,最后不免还要一吻浪漫收尾。这未免“肤浅”。
那杜甫会怎么写?
妻孥怪我在,惊定还拭泪。
作家毕飞宇说,小说的计量单位是章节,散文的计量单位是句子,而诗歌的计量单位则更苛刻,是字。
整首诗的意境,全在一个“怪”字。
重逢应该是开心的,幸福的,为什么要用“怪”?
电视剧《功勋》讲中国之父于敏的部分里有这么一幕,于敏研发,涉及保密,家里人都不知道他在哪上班,在做什么,单位有事马上得走,没有理由,家里什么事都靠不上他,养家重担都在老婆孙玉芹一人身上,还得忍受各种流言蜚语。
有一次于敏又“失踪”了,夏天走的,冬天才回,回家才发现一家人已经搬家了,到了新地方,看见妻子在烧煤球炉,这应该是男人干的活,于敏抢上去,妻子瞥见于敏,定定地看了一会,面无表情地说,还活着呢?于敏接了句,没死了哇。
这才是生活。
我们回头再看杜甫这个“怪”字,杨氏19岁时嫁给杜甫,夫妻多年,杜甫时常在外,这个家里里外外全靠杨氏一人苦苦支撑,她不是没有“怨”啊,但她都忍下来了。今日重逢,这一个“怪”字,是这一年里不敢想不敢说的担惊受怕,也是这二十多年的委屈和辛苦,全都宣泄一空。
这是多么汹涌澎湃的感情,周围的邻居都趴满了墙头,不容易啊,连邻居都忍不住流下泪来,可杜甫就是那么“吝啬”,他只肯写一个字,怪。
舞剧《杜甫》
明代王嗣奭在《杜臆》中评价此诗:
“起语写景如画。“妻孥怪我”二句,总是一个喜。……“生还偶然遂”,正发“怪我在”之意,见其可喜。“邻人满墙头”,乡村真景;而“感叹歔欷”,却藏喜在。”
这次重逢,哪怕在百年后的人看来,也仿佛置身其中,由衷地为他们夫妇而高兴。
关于《羌村》的故事就说到这里,最后还想谈谈杜甫和杨氏的相处,其实生离死别之事,是少有的,既没法预料,也难以逃避,遇到了也只能面对。
轰轰烈烈的爱情就好像一场宿醉,或是一场绚烂的梦,到了早晨便难以想起,只剩一地狼藉。许多童话故事其实只能讲一半,王子公主终于走到了一起,可他们的挑战才刚刚开始,琐碎的生活才是终极的怪兽,假如继续下去,王子会玩起权力的游戏,公主则变成绝望的主妇。
杜甫夫妇难得的地方,是能共同面对生活的平淡。
有人说,男人和女人的终极追求,都是三个字,男人是“干大事”,女人是“被人爱”,为什么是终极追求,困难点在于,这三个字恰恰是自己没法做到,而需要对方来成就的。
面对杜甫希望有所成就的愿望,杨氏全力支持,无怨无悔,即使杜甫总是失败。对于妻子的付出,杜甫看在眼里,写在诗里。凡家里来客人,杜甫都要说,这是我妻子,杨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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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资料:
1、《乱离之世伉俪情—浅谈杜甫诗中的杜妻形象》杨洋
2、《“情圣”杜甫》王应平
3、《杜甫的爱情》刘江滨
4、《论杜甫诗中的妻子形象》吕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