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苏常熟一个现代化循环企业的劫难 失信政府该当何责?
2015年12月28日，寒气袭人。中国水洗行业领头者张景明伫立在一片断垣残壁前，那里原是遐尔闻名的景明水洗公司厂区。看着昔日繁忙的水洗厂已成一片废墟，他眉头紧锁，表情凝重。面对记者，他用困惑、悲怆与愤懑的语调向记者诉说他及企业所遭遇的“人为横祸”。看得出，这位中国水洗行业的企业家忧愤交加，十分疲惫与焦虑。
5年前的10月9日，在常熟景明水洗城召开的搬迁动员大会上，张景明董事长用洪亮的声音，信心百倍地向全体员工描绘了景明水洗城响应政府号召搬迁后新的宏伟蓝图——
“景明水洗城将成为规模全国第一，配套设施新型齐全的水洗生产基地。水洗城内建有附带城市生活污水处理的工业污水处理厂、热电联产厂、中水回用处理厂，利用太阳能、生物质能、生活垃圾、工业垃圾、污泥、沼气、煤矸石、煤泥、中煤等资源，通过特殊技术和设备进行治理、分解和燃烧，向水洗城辐射范围内的行政机关、企事业等单位和居民提供全方位的能源供给，集供水(中水、自来水、纯净水、太阳能热水)，供电，供气，冷、暖中央空调系统，污水处理和标准厂房出租等多项功能于一体，并形成往外辐射直径为10至15公里的循环经济圈。”
然而，5年后的今天，这个宏伟蓝图犹如一个美丽的肥皂泡，彻底破灭了!
一纸搬迁令，让张景明始料未及，在他配合政府做好大量搬迁准备工作之后，不料当地政府却出尔反尔，这就像扔下一颗重磅炸弹，致企业迅速濒临破产，同时也击碎了他的整个发展计划。
景明水洗城 曾经一枝独秀
景明水洗城位于常熟市虞山镇南三环的沈青中路，原有70多家加工企业。
前几年，常熟市服装加工业因中国(常熟)服装城的迅速崛起，带动了服装水洗行业的大发展。服装“水洗”，就是将成品服装进行一次水洗加工，是全棉砂洗服装和免烫服装进入市场之前的最后一道加工工序。
据统计，目前常熟市服装水洗企业已发展到178家。这些类似印染加工的企业，分散在常熟市各地，每天产生的废水，会对周围水环境造成一定污染。常熟市曾多次开展水洗行业环保专项整治行动，依法严厉打击了一批水洗废水超标排污的企业。但如何从根本上改变水洗企业小而分散、治污水准不高的状况，却是一道环保难题。
一向对环保项目充满兴趣的老板张景明在看到这一难题的同时，也看到一条商机。通过市场调查和专家论证，张景明提出了集中建厂、集中供给、集中处理的“景明水洗模式”。这是一个大胆与创新的设想，得到了当时常熟市领导和有关部门的鼎力支持，经过多方面协调，终于在藕渠镇太平村划出了200亩低洼荒地。
1999年7月，张景明投资200多万元后，200亩低洼荒地得以平整一新。随后，他又投资两亿元，建设了12万平方米以上的标准水洗厂房，水洗企业集中进城的条件成熟了。与此同时，水洗城周围还相继建成了日处理能力为1.8万吨的污水处理厂、日处理能力为1.6万吨工业用水厂。为实现集中供热和集中供电，投建了2台35吨、1台75吨的集中供热锅炉，装机容量7500千瓦的背压式汽轮发电机组。经过两年多的努力，新建水洗城还配套完善了道路、绿化及其他设施。“集中供热、集中供电、集中供水、集中治污以及集中生产、集中管理”的“景明水洗模式”终于变成了现实，并成为中国环保水洗领域令人瞩目且具有导向意义的样板。
“景明水洗”不久即产生诱人的连锁效应，首先是利于集约化经营，水洗城内的70多家水洗企业共占地140亩，如果这70多家企业自立门户、独自建厂的话，占地面积要在450亩以上。在创造同样规模经济效益的情况下，“景明水洗模式”可节约用地250亩以上。这对于人口稠密、经济发达、寸土寸金的苏南地区来说，无疑是集约化经营的首选。
此外，其节能效益也十分明显，景明水洗城实现了集中供热和集中供电。在日产蒸汽1000～1500吨的同时，还利用余热每天转换成电能6～8万度。如果70家水洗企业分开办厂，每家企业都要添置1台1～2吨的燃煤小锅炉，这种小锅炉热效应一般只有60～70%，而景明水洗城内的35吨和75吨大锅炉热效率可以达到85～90%以上，两相对比，一年就可节煤8000吨。
“景明水洗”还有利于集中治污，确保达标排放。服装水洗企业产生的“三废”类似于印染行业，其染色污水对水环境的负面影响最大。原来，这些水洗企业分散经营时都无污水处理装置，导致废水不处理直排，超标严重。现在，水洗城对水洗废水进行集中处理，各项指标均达到GB4287—92的一级排放标准。同时，又投资14万元安装了一套COD自动在线监测装置，有效杜绝了水洗企业废水超标直排现象。
顾大局厂区搬迁 出尔反尔政府变卦
在常熟市“十一五”规划中，常熟市委、市政府提出尚湖、琴湖、昆承湖“三湖整治”目标，昆承湖建设开发是其中的一项重大工程。昆承工业园区整体搬迁，则是昆承湖生态修复工程的重要战略步骤。
2009年11月16日，常熟市政府通过会议纪要形式，做出了对昆承工业园实施整体搬迁的决定，包括景明服装水洗有限公司在内的40多家园区内企业被市政府要求整体搬迁。
常熟市政府[2009]69号会议纪要称，对符合国家产业政策、投资强度大、亩均产出高、本市工业园区接受的搬迁企业，土地指标原则上控制在拆一还一范围内，指标由市里统筹解决。根据上述会议精神，常熟市昆承工业园搬迁工作领导小组要求，景明水洗城内所有水洗企业要以大局为重，服从政府部门安排，积极配合政府部门按时做好搬迁工作，使昆承湖生态修复工程早日完成。
该领导小组在《关于昆承工业园部分企业搬迁至支塘镇有关问题协调会议纪要》(2010)4号中写道：“会议认为，景明水洗是昆承工业园搬迁企业中规模最大的一家企业，它的搬迁进度直接影响着整个园区的搬迁速度，是昆承园区搬迁中的重中之重。经研究，就景明水洗公司搬迁中有关问题的处置意见如下：选址及规划：在支塘镇白茆塘南侧原镇污水处理厂西侧规划安置用地200亩左右(含污水处理厂现有土地)分二期实施，第一期180亩左右(先满足西侧建设，东侧留部分空间作第二期建设)，第二期20亩左右。具体有三大块组成：一是景明水洗公司的水洗部分(包括恒天线业公司一并搬入)规划面积100亩左右，其中恒天线业10亩;二是污水处理厂规划面积45亩左右：三是热能点规划面积55亩左右。目前该地块土地规划指标已调整。搬迁中的未尽事宜，由支塘镇协调处理。”
随之，为响应政府的搬迁规划，景明水洗公司开展了大量前期准备工作，先后于2010年10月花费5200多万元收购了常熟市海虞热电厂100%股权，于2010年11月花费2500多万元收购了董浜电厂47%股权，于2011年四月花费5000多万元收购了甲乙印染公司，仅前期项目报建成本费花费约200多万元，累计耗资1.2亿多元。
但是让张景明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一年后，当地政府竟出尔反尔，昆承工业园搬迁工作领导小组办公室通知景明水洗公司，拒绝提供原定用于景明水洗公司建设的200亩安置用地，这片地位于支塘镇白茆塘南侧原镇污水处理厂西侧。
由于当地政府突如其来的变卦打乱了整个计划，这个突变致使原本蓬勃发展的企业，一下坠入深渊，景明水洗公司不知何去何从，前景暗淡，濒临绝境，生产运营陷入前所未有的困顿。
请求协商无果 不得已景明诉诸法律
“常熟市政府没有按照该会议纪要确定的选址、安置等方案执行，严重损害了景明水洗公司的利益，因此作为行政相对人的景明水洗公司有权提起行政复议或诉讼，维护其合法权益。”中国政法大学应松年教授、北京大学法学院副院长、教授王锡锌等国内权威法学专家如是说。他们认为：常熟市 (2010)4号《关于昆承工业园部分企业搬迁至支塘镇有关问题的协调会议纪要》(以下简称4号会议纪要)合法有效。从内容上来看，4号会议纪要是常熟市政府负责本次搬迁安置工作的相关部门对常熟市景明服装水洗有限公司、常熟景明循环产业有限公司等部分企业的搬迁选址、安置方案等进行的明确安排，该会议纪要确定的内容和会议纪要做出的程序均符合相关的法律规定，且内容属于常熟市人民政府的职权，因此合法有效。
专家认为，景明水洗公司、景明循环公司是集供电、供热、供汽、供水及污水处理于一体的循环产业企业，属于国家规定的特种行业，对搬迁安置后的选址及产业布局有着特殊要求。4号会议纪充分考虑了上述事实，对景明水洗公司、景明循环公司搬迁安置前后的权利义务进行了设定和安排，并于会后向景明水洗公司、景明循环公司进行了送达，两家公司与搬迁安置有关的规划、选址、环评等事项均依该会议纪要展开。因此，作为相对人的景明水洗公司、景明循环公司有权享有4号会议纪要赋予的权利。
法学专家还一致认为：如果有关部门因为违法不履行或者拖延履行4号会议纪要设定的权利义务而造成相对人的损失，相对人有权获得补偿和赔偿。补偿和赔偿的范围应该包括景明水洗公司、景明循环公司为搬迁安置所做前期筹备工作的损失、为配合新建项目而收购其他企业的损失、按照政府要求保持经营造成的亏损、为积累客户而向第三方提供的担保损失及搬迁安置后预期经营收益等各项损失。
之后，景明水洗公司多次向常熟市昆承工业园搬迁工作领导小组反映诉求，要求落实原来的企业搬迁土地安置计划，当地政府均称无法兑现承诺，无奈先后5次发信息或致电常熟市主要领导，也都杳无回音。
无奈之下，景明水洗公司近期已将常熟市政府告上法庭，以通过法律途经寻求常熟市政府对其进行补偿和赔偿。
是非曲直公断何在 政府与企业各执一词
2015年12月28日，常熟市昆承工业园搬迁工作领导小组办公室主任黄振良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并不是市政府、昆承工业园搬迁办不给景明水洗公司提供土地，而是景明公司搬迁规划中需要上马一个发电厂项目。而目前这个发电厂需要向国家发改委报批，审批很困难，景明公司根本拿不下来审批手续，所以我们政府就不能按计划给他安置土地了。企业目前的困境，是因为其此前帮人担保贷款，银行起诉和法院执行造成的。”
针对黄振良主任的上述说法，记者致电张景明求证，张进行了驳斥：“黄振良的这一说法，颠倒了因果关系，纯属是一派胡言，这是在欺骗媒体和社会公众。可以说，一个好端端地正在进行IPO上市阶段，前途无限的景明公司完全是毁于政府的失信和用权任性的作派上。如果政府按照计划给安置了土地，我们企业正常搬迁正常生产，就不会遇到任何麻烦。银行也不可能起诉，法院也不会强制执行，企业会良性生产经营下去，甚至进行IPO上市，做大做强。燃煤背压热电机组项目，是国家明文支持发展的产业，根本不存在审批手续困难的问题。”
记者从网上获悉，2013年5月15日，国务院发布《关于取消和下放一批行政审批项目等事项的决定》(国发[2013]19号)，将企业投资燃煤背压热电项目核准下放至省级投资主管部门。2014年11月18日，国务院发布《关于发布政府核准的投资项目目录(2014年本)的通知》(国发[2014]53 号)，将热电站的核准下放至地方政府，其中抽凝式燃煤热电项目由省级政府在国家依据总量控制制定的建设规划内核准。不少业内人士表示，这对于整个热电行业特别是背压式热电机组而言，都有积极的推动作用。
那么，景明水洗公司的发电项目是否如常熟市昆承工业园搬迁办公室主任黄振良所述需要先经过项目审批、后给土地呢?记者专程赶赴南京，走访了负责编制《江苏省常熟市热电联产规划》(2011-2015年)的东南大学建筑设计设计院热电工程设计研究所马永贵教授。
马教授告诉记者，景明水洗公司的背压式热电机组项目，需要先做热电联产规划，由常熟市政府审核批准，然后才能将项目申报到省发改委审批。而由于种种原因，常熟市的热电联产规划至今已经变更了二次，目前常熟市政府并没有将景明水洗公司的背压式热电机组项目纳入新的热电联产规划，所以审批手续无法进行。
江苏省能源局专家崔国华在接受记者电话采访时介绍说，燃煤背压型热电联产项目的确是国家重点支持发展项目，目前只需要省发改委审批即可，不需要向国家发改委报批。根据江苏省发改委苏发改能源发【2014】246号文件要求，景明水洗公司要上马燃煤背压型热电联产项目，需要纳入市发改委牵头编制的热电联产规划中，经市政府批准，省能源局会同省环保厅、统计局组织专家论证，报省发改委项目核准。项目核准前需取得规划选址、国土预审、环评批复、取水许可、电网接入、能评和稳评意见及发电项目可研阶段所需的各项支持性文件。
水洗城生死劫难 考量当地政府诚信
作为集供电、供热、供汽、供水及污水处理于一体的循环产业企业，发展的是一个朝阳产业，景明水洗城缘何会陷入今天的绝境呢?
张景明气愤地告诉记者，常熟市政府第一次将景明水洗公司的背压式热电机组项目列入了《江苏省常熟市热电联产规划》(2011-2015年)，后来又变更了两次规划，将景明水洗公司的背压式热电机组项目排挤在外，致使景明水洗城发电项目无法审批，明显是市政府因素。现在政府又以此理由，出尔反尔，拒绝给安置土地，才导致企业陷入今天的绝境。
针对张景明和他企业的遭遇，江苏省一位专业人士表示，企业的发展离不开政府的支持和呵护。政府应当成为市场经济和企业的服务者，情为民所系，利为民所谋，为市场主体搭建公平竞争的平台;政府应当成为法治建设的领导者，遵守国家的法律法规，审慎用权，严格执法，取信于民，让政府的公信力真正成为构筑诚信社会的磐石。
“人无信不立，国无信不昌”。社会经济的有序发展离不开政府诚信。只有政府讲信重诺，市场主体才会产生合理预期，市场经济的活力才能被充分激发出来。朝令夕改或执行不力，都严重侵蚀着政府公信力，是阻碍社会经济发展一颗毒瘤。在现实中，一些地方政府仍然没有彻底转变观念，没有牢固树立和落实服务政府的理念，诚信意识淡薄、政策决策缺乏稳定，不要说什么服务企业，有时还会给企业正常运转设置了重重关卡、道道难关，常熟市政府在此次搬迁事件的所作所为，显然有悖于诚信政府和服务型政府的宗旨和理念。
曾造福一方、充满生机的环保企业景明水洗厂的毁灭，不是由于经营不善，不是由于没有市场，更不是由于突发而又无法抗拒的灾难。
景明水洗公司的劫难，谁之过? 张景明说:是任性的权力。他说，权力一旦跑出笼子，即可能成为祸害，它瞬间无理地吞噬了你还会振振有词。价值百万、千万、上亿的设备已经成为一堆堆废铜烂铁不知去向。总价十数亿、一砖一瓦都凝聚着创业者无数心血汗水的水洗城已成为一片白地。伫立在那片废墟前的张景明悲催悲愤，久久不愿离去，他在不断发问，谁来还他和景明水洗公司一个公道?(文/习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