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人探妻:结婚30多年仍一路向她跑去
到了!到了!“北京肿瘤医院”映入眼帘,不等车停稳,我便一把推开门冲向院内。恨不得即刻出现在病房,牵上老妻的手。
我已年近花甲,但每回与妻重逢,总还像个年轻人似的一路奔跑。结婚30多年,倒不是我俩生活里没有磕磕绊绊,只是聚少离多,以至再想不起那些不愉快;更不是温柔乡里羡恋缠绵,只是相见难啊,以至再顾不得坐姿行态。
初次见面,妻是省优秀知识青年、教师,我是一名普通军人。她身材苗条,两颊白里透红,眼睛清澈温润,头扎两根大辫子,透着江南女孩特有的温雅娴静。
“你当兵为哪样?”妻子开口的头一句话就让我惊喜,相比家庭和待遇,她更关心我的事业和理想。听我畅谈从军的初衷、经历,妻子神情间流露出对军旅、对我的爱慕很是动人。那一刻,我便认定她将是我理想人生的另一半。
我们的婚礼非常简朴,但妻子精心地在我们的结婚信物——一块白手绢上绣了诗句: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这块手帕,妻子至今视若生命,珍藏不离。
婚后,天各一方成常态,常相离,盼相依!仅靠着电话和书信,我将妻子对我的思念和她对小家的呵护,化成了安心军旅、献身国防的动力。
1984年女儿出生,我前脚刚进家门,后脚便收到“速归队”的电报。部队接到命令:参加边境作战。一入战场,归期不知。望着嗷嗷待哺的幼女和没出月子的妻子,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下,借故出去买了车票,回家后依然故作镇定地陪妻子聊天,哄女儿入睡。
次日天蒙蒙亮,我蹑手蹑脚起床,却见行李早已打好,上面放着张字条:“出征不能有泪,不便送了,放心去吧,我和孩子等你凯旋”。回头见妻子背身蜷曲着,本想伸手安抚,却碰到湿凉的枕头……
一年后,部队凯旋。妻子早已在门口迎接,大老远就呼喊我的名字,我闻声奔去,妻子却并不过来相拥,我这才注意到她的身边多了根拐杖。原来,妻子产后伤口感染化脓,我参战后,她又两次开刀,消脓祛淤。其时,是怎样的疼?怎样的忍?!
我去战场那段时间,妻子一边上班,一边带女儿。真是祸不单行啊!女儿病危,县医院治不愈,大雪漫漫中,妻子抱着女儿不要命地往地区医院赶。想想那时候,丈夫在战场,生死岂能料?唯一的女儿,若再有个三长两短,这悲、这惨哪是产病未愈的女人能承受住的呢?妻子一路哭到医院,跪倒在医生面前……许是悲怆的母爱感动了上苍,女儿的小生命被救活了。这一切,妻子在信中从未提及……
那一刻,看着妻子拄杖倚门,我泪盈满眶,在心底里暗暗发誓:再不让妻子受累。然而,这誓言却是不曾实现的梦。
一日军装在身,终难朝朝暮暮。家庭的重担死死地压在了妻子瘦弱的身上:1991年,我到地处偏远的基层部队蹲点,妻子劳累过度,3次晕厥倒地,我没能及时回家照顾;1996年,我参加联合军演,女儿的腿不慎骨折,妻子每天背12岁的女儿上学,我还是不能回家;后来,我带领部队在两广缉私时母亲去世,在新疆执行镇守任务时岳父去世,在上海世博会执行安保任务时岳母去世,都是妻子代我回家尽孝……
这一切,我眼里看着,心里疼着。唯一能做的,便是这每次相聚时的奔跑。年复一年,这奔,这跑,竟成了我们夫妻见面的特有。我也曾问自己为什么要跑?或许是觉得那用汗水换来的几秒钟,能减缓离别所积抑的内疚;也可能是不想妻子走得太远,因为那拄杖相迎的辛酸时时浮现在我的眼前……不管为什么,每次与妻子重逢,我都情难自已地一路向她跑去。为了到她身边,听妻子说出那句温柔的嗔责:傻呀,看你累的!
此时,医院内人来人往,见我如此匆行,大家都移步相让。一路走来,处处可见病者有家人呵护陪伴,我想人到世间走一遭,最可怕的不是病魔,不是死亡,而是患重病时无至亲陪伴的悲凉。思及此,我驻足不敢前行:妻子患病数月,手术亦月余,作为丈夫——口口心心最爱她的人,我却来得晚了,太晚了!
说起妻子的病,那是4个月前的事。电话中,妻子不安地告知:体检中发现了甲状腺肿瘤,但不确定是良性还是恶性……
我一惊:“我马上请假,陪你到医院复查!”肿瘤!这个人人闻之色变的词语,震得我凉飕飕的。
“不碍事,边疆任务多,你忙着吧,我自己去就好!应该不会是恶性的!”妻子还是一贯的温柔而坚决。30多年了,这样的语气不知阻挡了我多少次回家的念头。
之后几天,妻子独自辗转于各大医院,在煎熬的等待中,专家一致诊断:甲状腺肿瘤,恶性,必须马上手术!我蒙了:善良贤惠的妻子,受尽艰辛的妻子,怎会跌进如此刺骨的冰窟!我立马订了次日最早的机票。30多年了,总想着退休后好好补偿,可除了孤独与重担,我什么都没有给妻子。作为丈夫,妻子罹患恶疾、生死攸关之际,我怎能不在她的身边?不能等了,我得回去!必须回去!
然而,是夜凌晨一点半,一个令我心焦的电话响起:滇东南红河哈尼族自治州发现4名涉恐分子!我拨通妻子的电话,却说不出合适的话来,倒是妻子先开了口:部队是不是又有任务?术前还要全面检查,需好几天呢,任务完成你再过来!挂断电话,我深吸一口气,对着镜子抹了抹眼角,整了整军装——出发。
云南山高林密,搜捕如大海捞针。到了妻子手术的日子,最后一名涉恐分子依旧不见踪影。这头,昆明“3·01”血色尚未褪去,暴恐一日不除,边疆一日不安;那头,妻子等待亲人签字手术,生死一瞬。可在国与家的天平上,还能有其他选择吗?
“吃公家的饭,穿公家的衣,就做好公家的人。手术让女儿签字也行,你不用担心!”放下电话,我独望远山,抑不住心头的念、心头的歉、心头的敬、心头的泪……
历经7个昼夜,官兵终于将最后一名涉恐分子捕歼。此时,妻子甲状腺两侧全切除手术也已结束。可是我预订的机票还没来得及出票,边境危机陡然升温!这次不及我说,妻子的电话先来了:“我刚看了新闻,那是大事!你领军一方,守土有责,不要赶来陪我,我好着呢!”妻子的嘱托让我无法拒绝,再次走到一线……
癌症病魔降临,是一个妻子最需要丈夫的时候,我却几退机票,如何面对病榻上的她?我不敢再往下想,只管往前跑。
“别跑这么快,慢些走,妈妈的病房就在前面。”出来接我的女儿说。
眼前就是妻子的病房了。一颗悬着的心却愈加突乱,对妻子的思念与内疚噬咬着我。透过玻璃窗,妻子长发早已不再,脸颊消瘦惨白,颧骨像两座小山似的突兀,娇小的身躯看起来愈发单薄。此时,妻子低头靠坐床沿,手里拿着一方手帕——那绣着“比翼鸟、连理枝,情久长、岂朝暮”的婚绢,摩挲,颤抖……过去妻子那么青春,现在妻子如此憔悴;过去妻子充满朝气,现在妻子如此佝偻。唯一不变的是,几十年始终携带着那结婚信物,对我思恋,与我相依……刹那间,我的泪水,再也止不住。
“爸,进去呀!”女儿推我进门。妻子闻声猛然抬头,却又立刻埋下头去——她怕我看到她红肿的眼睛,但我早已看清……(张桂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