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与教育(文化与教育的关系口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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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与教育(文化与教育的关系口诀)

《文化与教育》

文化与教育(文化与教育的关系口诀)

《文化与教育》立体书封 九州出版社

一八 病与艾

我幼年曾受一段私塾教育。当时读了《论语》读《孟子》,读到《滕文公章句上》,我的私塾生活遽尔中止。《孟子》便没有读完。后来不记在哪一年的冬天,忽然立意要将《孟子》通体读过一遍,于是拣定了阴历开岁的大年初一,我把自己反锁在一间空屋里,自限一天读完一篇。第一个上午便读《梁惠王章句》上,读到能通体背诵为止。然后自己开锁出门吃午饭。下午则读《梁惠王章句下》,到能通体背诵,再开门吃晚饭。如是七天,直到新年初七之晚餐,我的一段心事始告完毕。

这大概是廿余年前的事了。但我每逢新年,往往回忆到那七天。虽则在阳历的新年,我也会时时连带想到这件事。今年的阳历新年,我依然照例想到了此事。只是以前所能通体背诵的,现在已通体忘却,只记得有那么一会事,又常零碎的记起七篇里的几许话。

我常觉得孟子有一些极耐人寻味的话,我时常会记忆起。我此刻则忽然的记起了如下的几句。孟子说:

七年之病,求三年之艾。苟为不畜,终身不得。

这是一般设想的譬喻。他的大意是说,一个人已犯了七年的病,而他的病却非储藏到三年之久的艾,不能灸治。但是问题便在这里。傥使此人事前并没有蓄藏三年之久的艾,我想他那时不出三个办法。一是不惜重价访求别人家藏三年之艾的,恳求出让。但是此层未必靠得住。一则不一定有人藏,二则藏的不一定肯让,三则或许要价过高,我不一定能到手。第二个办法是自己从今藏起,留待三年再用。可是他病倒在床已有七年之久,从今藏起尚待三年,这三年内,病况是否可待,还是没把握。第三办法是舍却艾灸,姑试他种治疗,但是更无把握,而且医药杂投,或许转促其死。明知三年之艾定可疗此病,只是已是七年之病而更要耐心守三年。

我时时想起这一段譬喻。我想那病人该悔到以前没有预藏此艾,现在开始藏蓄,虽知有十分可靠的希望,但是遥遥的三年,亦足使他惶惑疑惧,或许竟在此三年中死去。我好如此设想那病人心理的变化。

我想一大部分病人,似乎走第三条路的多些,走第一条的亦有,决意走第二条的要算最少。因为那七年病后的再来三年,实在精神上难于支持。然而孟子却坚决的说,“苟为不畜,终身不得”。他的意思,似乎劝人不管三年内死活,且藏再说。我不由得不佩服孟子的坚决。

但是我现在想到这几句话的兴味,却不在那病人一边。我忽想假使那艾草亦有理智,亦有感情,它一定亦有一番难排布。我如此设想:倘使艾亦有知,坐看那人病已七年,后事难保,傥使艾亦有情,对此病人不甘旁观。在理智上论,他应按捺下心耐过三年,那时他对此病人便有力救疗。但是万一此病人在三年内死了,岂不遗憾终天。在情感上论,那艾自愿立刻献身,去供病人之用。但理智上明明告诉它,不到三年之久,它是全无效力的。我想那病人的时刻变化,那艾的心理亦该时刻难安罢!

因此我忽而想到时局问题,想到目下大家说的一句“争取时间”的口号。我想那病人与那艾亦正在“争取时间”,只与我们所说的争取时间,略有些差别。我们说的争取时间,似乎专指在战场上与敌人相持间的争取时间,而我却因孟子的话,想到后方的人亦各该有他们的争取时间,而尤其令我想到那艾。照孟子的话,三年之艾似乎与二年零十一个月的艾性质功能绝然有不同。艾该自藏到三年,但因那病人的状况,却使它总想姑一试之,感情上总有另一个希望在摇动它。今设此病人万一待到两年零十一个月而姑试用此艾,结果药性不到,仍无功验,那又非从头再蓄三年之艾不可,而他的病却要等到十二年以上,岂不更焦急?

这是一件怪动人情感的事。我不知别人是否如此想。病是十分危笃了。百草千方胡乱投,那艾却闲闲在一旁,要在此焦急中耐过此三年。艾乎艾乎!我想艾而有知,艾而有情,确是一件够紧张亦够沉闷的事。

廿余年前七天里背诵过的《孟子》,全都忘了。适在新年偶忆前尘,胡乱想到的只要关于孟子,自己仍觉得有趣。实在有趣的应该是在廿年之前吧。姑尔写出,或许世真有艾,同情此意。

(民国二十八年一月昆明《今日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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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新时代与新学术

学术随时代为转移。新时代之降临,常有一种新学术为之领导或推进。大体言之,承平之际,学尚因袭。其时学者,率循前人轨辙,继续研求,由本达末,枝叶日繁。学术有其客观之尊严。门墙藩篱,不可逾越。方法规模,竞相仿效。学者为学问而学问,其所贡献,乃为前人学业释回增美,使益臻完密,或益趋纤弱而已。

变乱之际,学尚创辟。其时学者,内本于性格之激荡,外感于时势之需要,常能从自性自格创辟一种新学问,走上一条新路径,以救时代之穷乏。而对于前人学术成规,往往有所不守。此种新学术,常带粗枝大叶猛厉生动之概。

前者大体乃以学问为出发点而使用学者。后者大体则是以学者为出发点而使用学问。

然所谓新学术,亦是温故知新,从已往旧有中蕴孕而出。并非凭空翻新,绝无依傍。新学术之产生,不过能跳出一时旧圈套,或追寻更远的古代,或旁搜外邦异域,或两者兼而有之。从古人的或外邦人的所有中,交灌互织,发酵出新生命。此种新生命,可以使动乱的时代渐向承平。而此种新生命,遂为其所开新的承平时代学者所遵循,而渐趋烂熟,渐成衰颓,以至于枯老腐败,而时代又起动乱,新学术再自茁长。

若以此意看中国史,如春秋晚期以迄先秦,如北朝周隋之际以迄初唐,如北宋庆历、熙宁以下迄于南宋之高孝,如明清之交嬗,莫不有此一番景象。他们一面追寻到古代旧传统,而另一面则远搜及于外邦异域。孔子自称“好古敏求”,同时跨出鲁国曲阜的小圈子,遍历诸邦,一代名贤耆硕,无不奉手请业。其他先秦诸子,大率皆然。魏晋大动乱以后,名流胜业,络绎渡江。其留滞在北者,困厄之余,抱残守缺,转从古经典得新精神。彼辈流离于长安,奔迸于五凉,转徙于大同,仍与蓟、辽、齐、赵诸儒汇合,又自大同南下而至洛阳。魏孝文时,北方已有一种新发酵,盎然勃然,不可掩抑。其时别有高僧达德,远行求法,拓迹及于天竺锡兰。而南方学者亦有返北。错综酝酿,磅礴郁塞,直到周隋初唐,终开中古之盛运。而南朝摩登名流,始终跳不出魏晋老庄之樊笼,宜其不竞。此际一段北学精神,拟诸北宋晚明,实无逊色。

纵观西史,情亦略似。当中古时期之末叶,第十四世纪开始,有两大渊源,近世精神从之发脉。一曰大学校,一曰十字军。大学校于典籍研索中发现历史世界,使欧洲人士再得游神于古希腊罗马之伟大。十字军远征,使欧洲人开眼觌对新东方。即哥伦布探获新大陆,西方史家亦以谓不啻十字军之最后一幕。此种旧历史与新世界之呈露,最足开豁心胸,使人不禁生高瞻远瞩、豪呼狂啸之情。于是复兴革命之机缘成熟,而近代欧洲随之呱呱堕地。

今日我人之新时代,诚已呼之欲出。而我人之新学术,则仅如电光石火,闪烁不定,尚未到灿烂通明之候。然火种已着,风狂则火烈,不患不有烧天之势。若放眼从源头上观,乾嘉经学,早已到枯腐烂熟之境。道咸以下,则新机运已开。一面渐渐以史学代经学,一面又渐渐注意于欧美人之新世界。此两途,正合上述新学术创始之端兆。近百年来之中国人,固已荡胸涤肠,渴若饮海,愚欲移山,左右采获,博杂无方。正如先蕴压一粒火种,又复积薪不已,虽一时郁塞难扬,终必怒焰飞熛,破空而炽。

所以近百年来之学术,长久郁塞,亦自有故。乾嘉与欧美(此非指目前欧美言),比较皆在升平盛世,而我侪则局身动乱之中。吾侪最先本求摆脱乾嘉,其次乃转而步趋欧美。及其步趋欧美,乃觉欧美与乾嘉,精神蹊径,有其相似,乃重复落入乾嘉牢笼。吾侪乃以乱世之人而慕治世之业。高搭学者架子,揭橥为学问而学问之旗号,主张学问自有其客观独立之尊严。学者各傍门户,自命传统。只求为前人学问继续积累,继续分析。内部未能激发个人之真血性,外部未能针对时代之真问题。依墙壁,守格套。新时代需要新学术虽至急切,而学术界终无创辟新路之志趣与勇气。

本此症结,显二大病。

一则学问与人生分成两橛。不效乾嘉以来科举宦达,志切禄利,则学欧美自由职业,竞求温饱。二则学问与时代亦失联系。学问自身分门别类,使学者藏头容尾于丛脞破碎之中,以个人私利主义而讲专门窄狭之学。学问绝不见为时代之反映,仅前人学问之传袭而已。学问亦绝不见为人格之结晶,仅私人在社会博名声占地位之凭借而已。

平世所重,不妨即在学术自身,故人务献身于学问而止。乱世所重,则在“人才”与“事业”,故学术亦以能造人才兴事业者为贵。而当以真血性融入真问题,自创自辟,乃能为新时代新学术之真酵素与真火种。此与工厂化职业化,在现成学问之死格套内从事一钉一塞之畸零工作者不同。然酵素与火种,并不绝于此百年之内,而到不燃,酵不发,则尚犹有故。

乾嘉时代,学术与人事脱节,循至政荒于上,民乱于下,其时学风亦渐萌变动。如经学之自校勘训诂考据渐变而为微言大义经世致用,一也。又变而为史学之典章制度民生利病,二也。向使道咸而下,暂不与外来西洋潮流相接触,中国社会仍必乱,满清政权仍必倒,学术思想乃至政治制度社会风俗仍必变。惟若中国先变成一个样子,乃始与欧美新潮流相接,则中国人可以立定脚跟,面对此新潮,加以辨认与选择,而分别我之迎拒与蓄泄。不幸战争已占洪杨发难之先着,中国内部尚未寻得一变的方案与变的机会,而欧美新潮已如惊浪骇涛,排山倒海,汹涌而至。使中国人立脚不稳,倒栽入漩涡中。其时中国人遂欲一面自变旧学,而一面开迎新学。梁启超、张之洞皆主以“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彼辈所谓“中学”,决非乾嘉校勘训诂考据之遗绪。彼辈之意,殆欲从传统历史中求一道路,来创建政治改革社会,自本自根,而副以西方科学兴实业图富强。而欧美新潮,乃如飘风骤雨,挟其万马奔腾之势,蹴踏横扫而前,中国自本自根之新学术,急切不易变出,而时代则急转直下。

“戊戌政变”之后,继以“辛亥革命”。孙中山先生之《》,虽涵蓄深广,上承远古,旁采外国,亦主以旧历史新世界交织互灌,自辟新境。然其党徒已多所不憭,于是群议众论,率求以民国政体全部推本之于外国。如是则中学为体之壁垒,已为外面洪流撞一大洞,不可久守。如是而再从政体进一步追寻其根柢,而及于学术思想社会组织,乃至一切文化之全部,继变政之后而有“新文化运动”,以及“社会革命”,乃至“全盘西化”诸理论。至是则“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八字,乃不敢挂于唇吻,亦不敢藏之心胸。中国人至是已为西洋潮流疾卷而趋,翻翻滚滚,头出头没,再不能挺身站起,对此澎湃洪流,正面一看。

若旷观世界民族文化大流,求其发源深广,常流不竭,厥惟两支。一在东亚,即为中国。一在西欧,自埃及、希腊、罗马递禅而成今之欧美。满清盗憎主人,以部族政权入踞中国,常欲窒源堵流,使中华文化渐成死水。断港绝潢,异于旧观。道咸时代的中国人,神智尚清,有意为浚源疏流的工作。不幸源不畅,流不壮,而欧美新潮如洚水逆行,冲决堤防,倒灌而入。民国以后人,受此冲击,神智转迷。彼辈常求以新水刷旧槽,见两水斗啮,则常怪源塞不密,流堵不尽。故道咸时人尚知反向历史自寻出路,而民国以来人则重斩此萌芽初茁之新史学,强抑为乾嘉经学之陪台附庸,而美其名曰“以科学方法整理国故”。盛誉乾嘉校勘训诂考据之支离破碎,以谓惟此有当于西洋之科学方法。既抑道咸以来之新史学为经学之陪台附庸,又抑乾嘉经学为西洋科学之陪台附庸,其意必欲并黄入淮,纳诸一流而后快。而不幸西洋新潮,其末流亦复万壑竞泻,众流争趋,斗啮不已。使人回惶摇惑,骤不得其宗主。即以政制言,或主英美民治,或主苏联共产,或主德意独裁。不知溯其渊源,三者貌异而神同,其本仍出于一。此层本篇不及详论。

民国以来之中国人,一面既厌弃昧失其自本自根之旧历史,故一面虽面对新世界,而亦不能认识其真相。此由目眩神昏,故视而不见。欲复苏其神智,则当先从大漩涡中救出,使能卓然自立,勿再任此狂涛怒浪吞咽挟卷而去。然而此狂涛之流力过猛,使人虽欲自拔而不获。中国人失足倒入此极险恶之漩涡中,则几已百年于此矣。中国本有急速解决内部问题,再投身加入世界舞台之机会。待此机会失去,而中国遭受世界外力之缠缚愈紧,中国问题与世界问题纽成一团,如连环不独解。此为中国人近百年来虽有酵素火种而终不发酵起火之又一因。

整个世界,目下正在演出一新境界。西洋中古时期一股新源喷薄流注,至今已达六七百年。彼辈企慕希腊人生,醉心地上财富,以科学驾御物质,仗智识为权力之努力,迄今殆已登峰造极。社会贫富不均,已尖锐冲突,而机械文明,亦久已露出其狰狞之面目,张口作噬人之势。新世界之寻觅,欧亚美非澳以及南、北极,均已踏破。殖民地不够分配,只启争端。世界大战轩波特起,死伤数千万。其濠沟中创痍余生,重在二十年后,领导新壮丁,再上海陆空战场,续演第二次更残酷更凶暴之大屠杀。除非西洋文化竟此歇熄,否则此幕终了,欧美人当将转换作风,别寻出路。或是再修正的新希腊人生,或是变相的新。或则调和斟酌于斯二者。欧美人的新生,无疑的仍将于其已往旧历史里得胎。彼辈亦将一洗畴昔民族优秀观念之傲态,转面觌对东亚新世界之古文化。彼辈将来无论是再修正的新希腊人生,抑是新,均将大量吸收东方古文化之,说不定他们要有一个东行求法的新运动。而中国经此长期抗战,民族争存乃至文化争存之意识,激涨渐至最高潮,适值欧美狂澜转为回波,冲荡之力松缓,中国人得以爬出漩涡,立定脚跟,再清神智,来做道咸时代人欲做未做之工程。而此刻已与道咸时代不同,一则已多知道了许多旧历史,一则已多认识了那个新世界。百年来所堆积,亦未尝不足为吾侪取精用宏之助。

新时代已面临于整个世界之前,此新时代之得救,无疑的只有乞灵于世界已往东西两大民族之文化洪流。然此非一手一足之烈,亦非岁月时日可期。兹事体大,中国问题将在世界问题之解决下得解决。同样,世界问题亦将在中国问题之解决下得解决。中国人与世界已共同面对此新学术之大使命。惟不知此项使命,究竟卸落在谁之肩上,完成于谁之手里。中国学者急当廓开心胸,放宽眼界,一面是自己五千年深厚博大之民族文化历史世界,一面是日新月异惊心动魄的欧、亚、美、非、澳全球新环境。向内莫忽了自己诚实的痛痒的真血性,向外莫忽了民族国家生死存亡的真问题。在此交灌互织下,自有莫大前程。至如太平盛世专门名家之业,非不雍容华贵,攀麟附翼,据其现成格套,藏身一曲,既合时趋,亦便采摭,复与私人温饱相宜。然恐如白云苍狗,倏忽变幻,不可控抟。有大志远识者,当不为此躭误。

(民国三十年五月二十一日金陵大学学术励进会讲演辞,刊登重庆《大公报》六月一日《星期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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