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作兵父子合影
老父亲生前耕种的菜地。他说:“我怕是等不到收获的时候了,但是拉拉(孙女)还可以吃到。”
5月3日,都市快报在新浪官方微博上贴出了一则长微博《一位医生为癌症父亲的临终选择》:浙医一院急诊专家、医学博士陈作兵得知78岁的父亲得了恶性肿瘤晚期,已经全身转移无法手术后,将病情如实告知父亲,并尊重父亲意愿,不做放疗化疗,将父亲从杭州送回诸暨老家安享最后人生。还向母亲交代,万一父亲昏迷或呼吸心跳停止了,不要采取任何抢救措施,如果允许,适当做些镇静催眠,让他安详离开人世。在回到诸暨半年后,陈作兵父亲安详离世。
《南方都市报》对这件事作了深入采访,并撰写报道《为父亲作最后选择 医生儿子与肿瘤晚期父亲》,刊登在5月16日的深度周刊记录版上。记者马金瑜的报道详细回顾了陈作兵作为一个急救专家,也作为一个儿子,当初做这个选择的前因后果——
南方都市报记者 马金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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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种下的菜,我怕是等不到收获的时候了,但是拉拉(孙女)还可以吃到。”78岁的陈有强给菜地浇水的时候,平静地对儿子陈作兵说。
这位身患晚期恶性肿瘤的老人,果然没有吃到梅干菜和南瓜子就离去了,从医20多年的儿子陈作兵没有为他选择积极的抢救措施。
陈作兵是浙江省绍兴市诸暨市马剑镇上和村的第一位博士,唯一一位学医的人才,全村人的保健大夫。他开车回到出生的小山村,见到他的人,莫不微笑点头打招呼。当着陈医生的面,村里人并不说不孝顺之类的话,只隐约地说,为什么不给你父亲开刀啊,不管治得了治不了,总是要试一试的呀。即使是陈作兵的亲哥哥,当初家庭会议也是点了头的,父亲去世之后也说,如果当初给父亲做化疗,至少,现在还有可能活着。
“父亲,老工人,退休后就回农村定居了。半年前腹胀明显,少尿,消瘦,当地医院诊断为恶性肿瘤晚期。作为医生的儿子,十分内疚。于是我把父亲接到省城大医院治疗。”
“由于肿瘤晚期,全身转移,无法手术。同事亲友们纷纷提出一系列治疗方案,包括化疗、放疗、热疗等。以往都是我给别人挑选方案,现在轮到给自己的父亲决定治疗方案,我束手无策。”
——摘自陈作兵的医生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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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岁的陈有强患的是腹膜恶性间皮瘤,属于恶性肿瘤晚期,全身转移,2011年4月发现的时候,已经属于后期了。
陈有强在浙江大学医学院附属第一医院时,陈作兵的哥哥姐姐、嫂子妹夫全都汇集到医院来,三家人轮流送饭、守夜,伺候老父亲。在普外科,很容易看到那些肿瘤晚期的病人,头比细弱的身体大许多,有的只是躺着,浑身插满管子,看上去无声无息。眼见许多恶性肿瘤晚期的病人瘦骨嶙峋,痛苦不堪,陈有强找到医生说:“我实在不愿意再看着儿女这样奔波劳累,也不愿意自己变成别人那个样子,你们让我安乐死吧,如果你们不能这样,我自己想跳楼。”
老父亲的愿望,也是许多晚期肿瘤患者的愿望——无论是在浙江,还是在中国其他省市,每年都有肿瘤患者跳楼自杀——1994年的一天,刚刚参加工作的陈作兵在诸暨市人民医院的二楼写病历,一位身患肝癌晚期正在接受治疗的患者从12楼跳下,她是这家医院的一名护士长,她的女儿也是医院的护士长——陈作兵和她的女儿听到响声,都跑去急救,早已来不及了。那是陈作兵第一次见到跳楼的病人。
算起来,陈作兵和医学打交道已经23年了。1989年,他考入浙江大学医学院,1994年进入浙江诸暨市人民医院工作,然后在浙江大学医学院附属第一医院的急诊中心工作多年,也曾担任医院的质量管理办公室主任。他知道,在医疗技术日趋发展的今天,死成为一件不那么容易的事——除了脑部,人体的大部分器官都可以移植替换,还有先进的各种人工制造的替代品,比如心脏起搏器、人工关节。如果肾脏出了问题,可以做血透,如果无法进食,可以静脉输营养液,癌症肿瘤有放疗化疗,抑制肿瘤生长的药物越来越多,即使是恶性肿瘤晚期病人,往往也能在各种治疗手段下生存一年多……
父亲的主治大夫高大夫是陈作兵多年的好友,老人的病情和想法,高大夫如实相告。陈作兵得知后,对父亲说:“爸爸你放心,活着的时候你要坚强,但走的时候,我绝对不会让你那么痛苦——最后一定让你安安静静没有痛苦地走。”父亲听到这句话,几天后,开始安排自己的后事,又翻出了喜欢的老子和庄子的书,慢慢看。
陈家也为老父亲的病情召开了家庭会议。如果按照陈作兵所见到的那些病人家属的做法,父亲有公费医疗,儿女的经济条件都还不错,放疗化疗,是可以多活些日子的。陈作兵和家人商量后,决定由父亲自己决定。父亲虽为工人,后做农民,但喜读国学,对生命哲学有自己的见解。
父亲问,化疗、放疗后可以延长多少时间?陈作兵说,不一定,效果好也许几个月。父亲又问,多少钱,对人体有什么不好?陈作兵答,全部公费的,副作用是脱发、无力、胃口不好等等。父亲说,让我想想,我明天上午告诉你。
第二天早上六点多,母亲打电话给陈作兵,说父亲已经决定了,要他来病房。
父亲说:“我想和你母亲回老家去,走之前我有两个愿望,一是到你的办公室看一看,二是你去病房给病人看病的时候把我带上,我想听一听。”这时候,还有晚期的肿瘤病人躺在旁边的病床上。
父亲对儿子是医生非常骄傲,他常对陈作兵说,医德比医术更重要,“德者才之王,才者德之奴。”但陈作兵工作二十多年来,父亲从未到过他的办公室。这天上午,父亲和母亲先是去西湖边坐了坐,然后就到办公室来了。陈作兵的办公室在医院一排老式的平房里,门前有很高的香樟树,屋子里没有装修,是简单的水泥墙,有一张办公桌,两台电脑,一排旧书柜,有张待客的长沙发,后面是一道狭长的空地,由一堵高大的水泥墙围着,有两棵泡桐树安静地站着。父亲转着仔细地看了,又在陈作兵的办公桌前坐了一会,说:“你上班的环境很好啊!”末了,父亲说:“你做医生,就踏踏实实地做个好医生,不要学人家赚钱,要赚钱么回家做生意好了。”陈作兵所在的浙江诸暨,曾经是陶朱公——儒商之鼻祖范蠡经商的地方,有做生意的传统。
不过,父亲跟着陈作兵查房的愿望没有实现。陈作兵说,那样对病人不好,父亲说是,便也不再提此事。第二天,陈作兵便送父母亲回老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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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杭州出发,沿着富春江,开车回到老家平时要走两个多小时,2011年7月,把老父亲和母亲送回村子,陈作兵开了近五个小时,他和父亲母亲都知道,这是最后一次走这条路。
富春江两岸景色秀美,绿意葱茏,是典型的江南美景。车开开停停,父亲平素是个沉默寡言的人,车停下来,他就在风景处站一会,说些闲话。陈作兵年少的时候,离开村子到马剑镇上读中学,父亲每次都空着肚子,用空罐头瓶子给他带来梅干菜烧肉或者炒猪肝,梅干菜烧肉可以吃一个星期。父亲那时候还在诸暨汽车站上班,每个月20多块钱的工资,要供养三个孩子。父亲曾无意间说起,马剑镇的面条很好吃,他每次都是给陈作兵送完菜,在那里吃一两块钱一碗的面条。车开到镇上的时候,陈作兵说,爸爸,我们就在这吃碗面吧,陈作兵吃了年少时喜欢的猪肝面,母亲照例是青菜面,父亲点了大排面,只吃了一半——他把大排留给了母亲。
上和村在诸暨市西部山区,村子坐落在一个狭长的山谷里,平素不过三四百人,四周群山环绕,山上常年郁郁葱葱,一条小溪从村子穿过,自然环境十分优美。父亲回到村子,也少有人知道父亲的病情,陈作兵安排亲戚谁也不要多说什么,“让父亲安静从容地过一段舒心的日子就好了”。母亲陪伴着父亲,父亲不再吃药,不再打针,只吃些自己最喜欢吃的东西,“严格说都是中医禁忌的东西,猪肉,鱼肉,牛肉,鸡肉……爸爸喜欢吃肉,就让他吃好了。”陈作兵给母亲交代,母亲便每天换着花样给父亲做,“爸爸吃得很开心,一直到去世,他也没有像晚期肿瘤病人那样变得很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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