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州和新野是河南两个相邻的县,联系一直很紧密,用两地老百姓的话来说,“打断骨头还连着筋”。
如今,为了高铁站将来能落在自家地盘,这两个邻居的关系变得“紧张”起来。新野民间高调地掀起了“保卫高铁”运动,还组成了“新野保路联盟领导小组”。他们唱着“变身蜡烛燃烧自己,只为高铁你”,将贴着标语的宣传车开进了田间地头。而邓州的老百姓则发起“反击”,不少远在外地的邓州人迅速联合起来,拉起横幅声援家乡“争夺高铁”,在百度的“邓州吧”里,一篇题为《高铁到我家,希望靠大家》的帖子也被挂在醒目的位置。
面临郑万铁路这个“历史性机遇”,两地政府同样没有置身事外。从官方的回应来看,在争取这条联系西南和中原地区客运快速通道的博弈中,双方手中都握有“底牌”,各持理由和优势。
随着站点规划选址即将“收官”,无论是政府还是民间,邓州和新野两个亲密邻居之间的高铁“争夺战”也逐步进入白热化阶段。
悬念至今还没有解开。
“变身蜡烛燃烧自己,只为高铁你”
“我感到很意外!”邓州市副市长闫庆吉说。
对于这位刚刚结束病休的副市长来说,这是个不好的消息:11月5日,中国铁路总公司鉴定中心组织专家对郑州至万州铁路可行性研究报告进行了评审。在这份评审意见中,专家提出“南阳至襄阳段,补充研究二广高速公路东侧”。对于邓州来说,这是一个巨大的变数。作为原先的一个比选方案,高铁站设在二广高速公路西侧,则经过邓州境内。尽管只是一字之差,却意味着高铁站可能落在新野境内。而按照国家铁路建设的流程,这已经是铁路项目规划论证的最后阶段,站点选址最终会在这个环节尘埃落定。
面对一个仍然充满未知的评审结论,邓州人着急了。最先被拉入公众视野的当事者是邓州市发改委。11月9日,有网友发帖称,邓州市发改委官网上出现了一篇炮轰专家的文章,其中称“郑万铁路不走区域中心城市邓州,而选走他地,专家脑子进水了”,为证明真实性,帖子还附上了官网截图。还有人发现,邓州市发改委在11月9日连续在官网上发了三篇文章,陈述“郑万铁路过境邓州并设站”的自身优势和政策依据,4天后,这三篇文章被删除。
面对中国青年报记者,邓州市发改委副主任贾其斌否认了官网炮轰“专家脑子进水”的说法。他翻开自己的手机微信,拨拉着屏幕说:“确实有这么一篇文章在微信里流传,应该是个老干部写的,我也收到了。但没有发在发改委官网上,也不代表官方意见。”他承认,另外三篇分析邓州优势的文章的确在官网上发布过,“但不知后来被谁删了”。
显然,眼看郑万高铁高铁站点选址进入冲刺阶段,邓州市政府没有打算静观其变。11月20日,邓州市印发[2014]184号政府文件,“恳请省政府支持郑万铁路沿二广高速西侧建邓州东站”。该市发改委一位官员透露,“市领导和发改委负责人已去省里向领导汇报情况”。此前,还有来自市发改委工作人员的消息说,“领导正在去北京找专家的路上”。
置身于日渐胶着的高铁“争夺战”,新野官方没有透露他们将如何发力。新野县发改委副主任刘玉生向中国青年报记者表示,“新野的态度是尊重专家在全面深入论证基础上形成的科学意见,服从上级决策部门确定的选站方案”。
新野民众的声音则愈加不平静,有人呼吁,“只要我们拧成一股绳,坚持不懈,胜利终究属于我们”。一个名叫王红勇的70后新野人说,30多个来自全国各地的新野人组成了“新野保路联盟领导小组”。
除了网络,“保路运动”也延伸到了现实生活。王红勇回忆,9月2日上午,“下了几天的雨刚停,约有四五千新野老百姓走进文化广场”,在印着“祈盼高铁引站家门,打通天道我要出行”的横幅上签名。那个场景令这个土生土长的新野人“很感动”:横幅前人头涌动,有撑着雨伞头发花白的老人,也有蹲在地上的孩童在横幅上写下歪歪扭扭的名字。
几个新野人还改编了一首很火的流行歌曲,制作成图声并茂的视频《新野高铁走起小苹果》,歌词里唱着:“变身蜡烛燃烧自己,只为高铁你。把我一切都献给你,只为你走起。”
而邓州民间也不甘示弱。连一些分散在全国各地的邓州人也行动起来,他们在各大城市的火车站和地标性建筑前拉起横幅,有人还运用图像处理软件为图片里的上海东方明珠和北京鸟巢添上写着口号的标语,为声援家乡造势。
“我们在酒瓶上签了三个地方的名字,封存在中铁二院,打算等这条铁路通了拿出来喝”
在专家评审可行性报告之前,邓州官方的普遍心态是,郑万铁路在邓州设站已经“定格”了。或者,用当地另一些官员的话来说,“是十拿九稳的”。
尽管又增添了新的变数,这个南阳境内的县级市还是显露出强硬的争取态度。11月23日上午,闫庆吉对中国青年报记者说:“到目前为止,我可以下这样一个绝对的结论,河南的方案始终是通过邓州的。”作为邓州市发改委前主任,他是当地谋划邓州进郑万铁路的主要官员之一。
在这场高铁“争夺战”中,邓州自认为手中攥有的一张王牌是“政策牌”。闫庆吉打开一本颁布于2012年的《丹江口库区及上游地区经济社会发展规划》,翻到第六章第一节《加快交通设施建设》那页,指着其中一句念了出来,“规划建设重庆至郑州铁路”。在他理解,这条过去名为郑渝铁路,后来又延伸至重庆东北部万州的郑万铁路是丹江口库区基础设施建设项目之一。
“从国家的层面来讲,不能不考虑库区的这个战略规划,也不能不考虑丹江口库区人民的感受。”闫庆吉说。谈起邓州当年为丹江口水库建设所作出的人力、土地牺牲以及移民安置工作,一种悲情色彩弥漫在他的语气里。
而说到“悲情”,新野也有苦可诉。作为豫西南一个83万人口的县,新野至今还没通铁路。在新野工作30年的刘玉生看来,“新野在交通动脉上相对边缘化”。而来自新野民间的声音是,没有铁路不仅使老百姓出行不便,还阻碍了当地的经济发展。相对而言,邻居邓州在交通设施上显得更“宽裕”,该地经过焦柳线,还在国道上。用刘玉生的话说,“多一条郑万铁路对邓州来说是锦上添花,对新野来说则是雪中送炭”。
邓州显然不会拒绝郑万铁路的“锦上添花”。闫庆吉介绍,在邓州未来的“大交通”格局中,作为“两铁”之一的郑万铁路,对提高当地城际间的交通能力来说不可或缺。
除了打库区“政策牌”,邓州还试图以自身的政治优势来压倒对手。拥有180万人口的邓州是河南第一人口县,同时也是全国第一移民县。闫庆吉着重强调的是,邓州市2012年被国务院确定为丹江口库区5个区域中心城市之一。在2011年,邓州列入河南省直管县(市),享有省辖市的所有权限。
但新野方面并不这样认为,同样作为一个县域,“邓州的分量有那么重?”来自刘玉生的看法是,“邓州说到底也是县级市,也不是中等以上城市。那些行政上的优势也不是绝对优势。”
刘也给出了新野方的理由。襄阳东至南阳的路线定下来以后,从空间位置上看,新野恰好处在直线上;而经邓州,这条铁路线还要“绕个弯儿”。“走直线,可以节约工程成本,少占用土地,少涉及征地拆迁。”刘玉生说。
一种“被盗抢”的心理已经在邓州官场部分蔓延。有邓州官员说,“感觉怀胎十月,等孩子要生了,又有人要抢走”。
按照闫庆吉的说法,邓州从中长期铁路网规划(2008年调整)出台后就开始谋划郑万铁路的事情。相对而言,新野是后入场的竞争者,近一两年才开始觊觎这块早就被邓州盯上的“蛋糕”。
闫庆吉的手指在规划图中连接十堰至南阳的一条虚线上划过,“国家把这条线画出来,那我们要主动些了”。他提到,铁路规划出台不久,不仅是邓州,沿线的巫山、巫溪、十堰等地也开始“跑”这条铁路,“去中铁二院(中国中铁二院工程集团有限公司)和中铁四院(中铁第四勘察设计院集团有限公司)以及铁道部汇报情况”。当时,作为库区县市,邓州和巫山、十堰两地“抱团争取”。
一个细节令闫庆吉记忆犹新。他回忆,“2009年,我们三地在中铁二院汇报完情况后,大家感到很高兴,就拿出两瓶茅台酒。我们在酒瓶上签了三个地方的名字,封存在中铁二院,打算等这条铁路通了拿出来喝”。
“不想因为这个高铁站伤感情”
对于“盗抢”这个刺耳的说法,新野方面显然不认同。
作为新野的发改委官员,刘玉生反驳道:“我觉得他们不该有这种认识。懂得国家重大项目立项程序的人都知道,在可行性报告被发改委批复之前,没有什么东西(结论)是固化的。”而他也不认为,在参与高铁项目这件事上有什么先来后到,“都可以公平竞争”。
他承认,面对郑万高铁,新野是比较晚的参与者。“说实话,如果走十堰到南阳的线路,新野根本不想这个事儿。但现在走襄阳东到南阳,刚好新野在直线位置上,你说要不要争取一下”。
如今,十堰人已经喝不到那瓶用来庆祝胜利的茅台酒了。颇有意味的是,邓州和新野的“高铁站”之争并非郑万铁路沿线上演的唯一博弈故事。之前,激烈的博弈已经在十堰和襄阳之间上演过一次。
在2009年全国“两会”上,时任十堰市委书记陈天会以全国人大代表身份,为争取郑渝铁路提出专门建议。他说,“郑渝铁路是十堰的生命线、发展线,对十堰未来的发展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
当时地名还是襄樊的襄阳也在使劲。一篇发表在2009年3月16日《襄樊日报》上的报道里写道,“市委书记唐良智利用在京参加全国人大会议的间隙,带领市经委、发改委等部门及有关县(市)区负责人,拜访了国家发改委、铁道部和一些央企……在拜访铁道部发展计划司领导时,唐良智请求将郑渝铁路规划进行调整,将襄樊纳入路经站点建设”。
某种意义上,地方争夺的不仅是高铁站,更是不容错过的发展机遇。自2008年京沪高铁开通以来,中国正式进入高铁时代。在一些地方政府和百姓眼里,它已成为拉动区域经济的引擎。郑渝铁路纳入铁路网规划的消息传出后,渝鄂豫三地沿线的数个县市纷纷卷入这场竞争。
在新野,“不要再错失发展机遇”的论调占据了舆论场中的重要位置。流传在民间的一种说法是,新野曾经错失两次机遇,一次是河南油田,另一次则是焦柳铁路。有网友发帖说,作为一个见证三国历史的古老城市,新野不想一直停留在“火烧新野”的故事上。
而作为竞争对手的邓州也瞄准了高铁的发展助推力。围绕拟选高铁站点,邓州已规划出一个人口15万、面积15平方公里的城市新版块。
邓州希望喝到那瓶封存长达5年的茅台酒。令其一直怀有笃定心态的是,他们手里还握着数份在其看来表现河南省政府倾向的文件。邓州官方表示,在最近一份10月5日《河南省人民政府省长办公会议纪要》([2014]50号)中,“再次明确了郑万铁路经邓州并设站”。
事实上,围绕着铁路的博弈不仅发生在地方之间。有专家表示,随着当年铁道部与地方共建铁路的战略调整,加大了地方政府在铁路选线上的话语权,同时也增加了选线的复杂性。中国工程院院士、轨道交通专家王梦恕向中国青年报记者解释道:“地方政府话语权加大,是说在线路走向、车站位置上要听他们(政府)的意见。”
在中国铁路总公司报送给国家发改委的项目建议书里也写道,“中国铁路公司与河南省、湖北省、重庆市人民政府协商,拟共同筹资建设郑州至万州铁路”。
11月5日的可行性报告评审结论出炉后,这场高铁站之争愈发扑朔迷离。一位参加过可行性报告评审会的人士透露,作为设计方的中铁四院“主推方案是二广高速西”;另一方面,“有专家认为要考虑投资成本问题”。
悬念仍然架在头上,但争夺并不是两位传统睦邻所希望发展下去的态势。邓州市委书记史焕立说,“邓州和新野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比如在干部流动上。新野领导里有我过去的同事,私交也很好。不想因为这个高铁站伤感情”。
如今,即便是远离家乡最激烈的争斗,两地人的关系仍然有着微妙的地方。数天前,一个在北京上大学的邓州女生和比她小两届的新野同学坐同一趟火车回家,一人在邓州下车,另一人在南阳转汽车。回家路上,“那时争高铁的消息还没传过来,关系还挺自然的。后来知道了心里感觉挺不好的”。
“一涉及这个向着各自家乡的话题,突然间感觉像竞争对手一样,没有以前那么亲近了。”那名家在邓州的女生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