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响乐《沙家浜》演出照
8月的一个周末,下午两点,中国交响乐团老年活动中心的门准时打开。其他同事七手八脚地开始摆麻将桌,82岁的章雪萍则径直走向了北墙的白色展板。上面印着12个鲜红的大字:《岁月当歌》中央乐团老照片展。
前三张照片要突出的,分别是毛泽东、刘少奇、周恩来。
“这应该是我们乐团排演《东方红》大歌舞的时候,毛主席和当时的国家主席刘少奇同志一起接见我们。”满头白发的章雪萍指着第二张照片说。正是当年分管文教的书记处书记刘少奇在1952年指示,“以中国青年文工团为基础,建立国家歌舞团”,才有了后来分离出来的中央乐团。
除了和同事冯琬珍、王廷英一块儿发起这次图片展,从2007年起,每个月下旬,同样是在这个活动室里,章雪萍还有另一个身份乐团离退休老人“谈心会”主持人。如今,谈心会已经举行了42次。前来参加的,包括著名指挥家李德伦的夫人李珏、继王昆之后扮演白毛女的原中央歌舞团副团长孟于等老人。当然,每次也少不了冯琬珍,她从1979年开始受乐团领导之命,撰写有关中央乐团的宣传报道,至今仍偶尔能在报刊上见到她对乐团的回忆文字。
这些老人提到“乐团”两个字时,一般指“中央乐团”。这个1956年成立的乐团,在1996年进行改革后,更名为“中国交响乐团”。不过,章雪萍和冯琬珍等老人的记忆,更多地停留在了1996年之前。
那是与音乐有关的五味杂陈的近半世纪时光。
为革命服务
对于章雪萍来说,这段时光开启得更早,在1948年。
那一年,她从湖南周南女中毕业。与母校的前辈学长蔡畅、杨开慧、丁玲等人或投身革命或投身文学不同,不懂什么是声乐甚至不知道什么是钢琴的章雪萍,选择了进入湖南音专学习。
这所学校的创办人和校长是男高音歌唱家胡然。他有一个明确要求:“学生只许搞业务,不许搞政治。”
一个地下党同学私下找到章雪萍:“我介绍你入一个党,这个党你只知道我,我也只知道你,别的人都不知道。”
“什么党啊?”
“共产党。”
“我不知道什么党不党,我爸爸不让入党。”如今在北京和平里的家里,章雪萍回忆,自己当年就这样拒绝了同学。
尽管如此,长沙解放时,尚未毕业的章雪萍还是跟部队走了,在四野138师宣传队为《白毛女》一剧伴唱。有人动员她参军,但她由于拉提琴的男朋友不想参军而作罢。
辗转到1951年底,章雪萍通过了主考官孟于主持的考试,考进中央音乐学院音乐工作团歌队。孟于早年在冼星海的鼓励下,考入鲁艺,1945年起便在张家口饰演《白毛女》中的喜儿和《血泪仇》中的王桂花。
1952年,歌队变成中央歌舞团合唱队。除了革命歌曲外,演唱刚刚创作出来的新歌,也成为孟于、章雪萍等队员的任务。其中的《让我们荡起双桨》,至今仍被广泛传唱。
两年后,大学毕业生冯琬珍考进合唱队。她参加演唱的第一首歌是《我们的祖国》,创作者是曾写出《社会主义好》的李焕之。当年秋天,22岁的冯琬珍便“非常激动”地跟随合唱队到怀仁堂,为第一届全国人大代表演出,并第一次见到了台下坐着的毛泽东、周恩来等领导人。
“我们作为专业乐团,唱了很多革命歌曲。解放以后很多商店里播放的《打得好》、《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等,基本上是我们乐团到电台录的音。”冯琬珍回忆说。
她至今自豪的是,乐团创作组里,有后来创作出《在希望的田野上》的施光南、创作《中国人民解放军军歌》的郑律成、创作《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的瞿希贤等“懂音乐”的作曲家。因此,当年的合唱曲,虽然不少是歌颂党和领袖的,但都是用艺术手法写的。
“当时唱西方的歌,一定要有级别很高的领导批准。”她强调。所以,上世纪50年代,他们能唱的大都是苏联、阿尔巴尼亚和罗马尼亚等社会主义兄弟国家的歌曲。
这也是当时形势的需要。1953年,罗马尼亚首都布加勒斯特要举行第四届世界青年联欢节。最终章雪萍所在的合唱队夺得一等奖,19岁的钢琴家傅聪获得三等奖。
那次获奖让章雪萍和同事们刻骨铭心,很大程度上缘于他们在这一年经历的大悲大喜。
当年3月,章雪萍正在王府井买东西,广播里突然传来沉重而悲痛的声音,斯大林逝世了。
“我当场就觉得不行了,咱们阵营的领袖没有了。”她回忆说。回家后,她马上写了入党申请书。但这一次,组织没有批准,理由是她“骄傲自满、个人英雄主义、不联系群众”。
不过,随后传来的消息,一扫章雪萍内心的阴霾。为了更好地为世界青年联欢节做准备,组织决定先派他们到苏联进行一个多月的培训。
出国前,为了向世界展现中国人的良好形象,担任驻外大使的耿飚被请来给代表团讲课。“他告诉我们西餐怎么吃,哪个手拿刀子哪个手拿叉子。”章雪萍边说边比划着。
不仅如此,代表团还专门为女团员购置了镂空高跟凉鞋。她们被告知,罗马尼亚人以为中国女人还都是小脚。代表团规定,在罗马尼亚期间,女性一定要穿丝袜和凉鞋,一定要把脚露出来,以便宣告中国女性不再是小脚女人。
这样做的必要性很快得到证实。“真的,我们一上街走动,就有人看我们。人家还真就看我们的脚。”章雪萍说。
她最受人瞩目的时光,也始于那年年底,合唱队随以贺龙为团长的赴朝慰问团为志愿军演出。
正在为《荷花舞》和《采茶舞》伴唱的章雪萍,突然被从台下叫到幕后。“报幕员嗓子哑了,你赶快报幕去。”领导急匆匆吩咐道。
接下来,现场的人们听到:“下一个节目,女声独唱《南花花》,演唱者郭南英。”随后,郭兰英走上了台。
穿着合唱服的章雪萍刚回到幕后,领导劈头便问:“你刚才说的什么?”
“《南花花》啊。”
“你再说一遍!”
“《南花花》。”
这时,这个分不清发音的湖南女人才意识到,自己把“兰”说成了“南”。
即便如此,领导还是发现她“报幕的时候很自然”。这也让章雪萍从此走上了报幕主持的道路。
同事们则开始笑称章雪萍为“幕后合唱队员”幕后排练时有她,上台演出时,她却穿着合唱服跑到台前报幕了。
当然,这些往事在展出的照片里都看不到。因为在1956年7月10日,中央乐团才以原中央歌舞团管弦乐队和合唱队为基础而成立。
为国家演出
前几年,中央电视台一档节目回顾1959年中国首次排演《贝多芬第九交响曲》的往事时,曾采访章雪萍。
主持人朱军一上来便问:“听说您还是我们的前辈?”
章雪萍明白他指的是报幕主持这事儿,便淡淡地回应:“算是吧。”她只是没有眼前这个后辈幸运。在她风华正茂的年纪,报幕员在中国还不是一个专职职位。
1955年毛泽东在怀仁堂举行晚会,招待正式访华的越南领导人胡志明,那时章雪萍便是报幕员。报完幕后,她需要回到自己在合唱队的位置,和冯琬珍等一起用越南语为客人演唱《胡志明之歌》。
1959年,中国和东德同时建国10周年。为了与中国一起庆祝,东德决定国庆期间派德累斯顿交响乐团到北京演出,主打曲目是《贝多芬第九交响曲》。为了能与德方同行交流,先后在京郊100多个公社和工厂下乡体验生活的中央乐团成员,不再与农民和工人们“同吃同住同劳动”,提前回到乐团排演《贝九》。
不过,除了排演《贝九》,章雪萍还有更重要的政治任务。
那年9月,刚竣工的人民大会堂里,举行了一场大型演出。前半场在舞台上的是中央乐团,由章雪萍报幕;后半场上台的是总政歌舞团,由著名科学家周培源的女儿周如燕报幕。
台下坐着的最重要的观众,是国务院副总理兼外交部长陈毅。他受总理周恩来委派,从现场的两个报幕员中挑选一个,负责国庆10周年文艺晚会的报幕工作。
最终在9月30日晚上站到怀仁堂舞台上的,是章雪萍。她注意到观众席上,除了毛泽东、刘少奇、周恩来、朱德等中国领导人,“大大小小社会主义国家的头头脑脑基本都来了,苏联来的是赫鲁晓夫”。
此后,一些同事开始称章雪萍“国家报幕员”,因为她“通过了陈老总主持的国家考试”。
1960年1月,为庆祝缅甸国庆,周恩来总理与陈毅率领400人友好代表团访问缅甸,其中文化艺术团的200多人主要来自中央歌舞团东方歌舞班和云南歌舞团,但依旧点名让中央乐团的章雪萍去报幕。
文艺工作者们在访问中的表现,周恩来形容为“在政治上打了一个大胜仗”。据说,正是在此次访问回国的飞机上,周恩来和陈毅等人研究决定,成立表演中国及亚非拉歌舞为主的东方歌舞团。像中央乐团一样,“以文化艺术为外交、政治服务”。
在这背后,是当时国家外交政策的转向:从50年代面向苏联、东欧社会主义兄弟国家,开始全面转向亚非拉国家。
国庆期间,来京演出的不再是苏联或东欧交响乐团,而是演出本国民间民族音乐、舞蹈等歌舞艺术的缅甸、巴西和阿尔及利亚的艺术团等。中国对外文化交流项目的重点,也相应逐渐从西洋古典交响乐转移到民间民族音乐。
这一外交政策,差不多在10年后的1971年才重新转向。这年7月,美国总统尼克松的特别顾问基辛格首次秘密访华。在招待基辛格时,冯琬珍和同事们为这位美国客人用英语演唱了《哦,美丽的美利坚》。
周恩来等人再次意识到,为了适应外交的需要,文艺也需要做相应的转变。此前,自称对文艺“外行”的周恩来,在审查军队组织的文艺节目时,首次对演出所表现出的革命激情作出罕见的批评:“舞台上不能使劲喊,越唱越快,越唱越尖。以后不能再搞那些标语口号式的东西,这些倾向都是受极左思潮的影响。极左思潮不肃清,文艺就不能发展。”
在冯琬珍记忆中,当时,《纽约时报》和《华尔街日报》的记者、日本文化界代表、荷兰电影导演、法国导演和作家等访问团接踵而来。
“不仅是左派、中间派要来,右派也要来一点,这就需要我们适应新的形势。”在基辛格来访前夕,周恩来总理提出,要允许文艺工作者进行尝试。
一年后,西德外长来京商讨两国建交之事,周恩来想为其演出贝多芬的《欢乐颂》。他安排秘书给中央乐团的指挥李德伦打电话。得到的答复是,乐团在“文革”后早已不敢练习西方音乐,很多人也已下放干校,几天内难以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