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30日，救援人员在事发现场搜寻失踪人员。图中坑洼处原为遭泥石流冲毁的晏子酒家。 图/记者周清树 (微博)

白鹤滩水电站施工区发生的这场山洪泥石流灾害，已致7人死亡33人失踪。天灾背后人为因素隐现：预警信息发出后，一线施工人员没有收到；当地政府与电站业主单位联动出现脱节；防灾减灾意识薄弱。这场灾难背后更大的阴影则是：密集水电开发背景下金沙江流域脆弱的地质。本报记者周清树 周喜丰 (微博) 四川宁南报道

江流湍急，卷起一个又一个的漩涡。进入汛期，雨水冲刷并裹挟大量泥沙，汇入金沙江，整条江呈现一片红色。而对于金沙江水电开发来说，刚刚过去的6月，是黑色的。

6月14日、22日和28日，金沙江中游阿海水电站及下游乌东德、白鹤滩水电站施工区连发三起泥石流地质灾害，伤亡惨重。

金沙江上，一座座世界级大坝已经或即将横空出世。密集水电开发引起的争议尚未平息，金沙江流域脆弱的地质却已显露其狰狞面目。

经过连日搜救，截至7月4日，四川宁南县白鹤滩电站施工区矮子沟泥石流（下称“6·28”特大山洪泥石流）已致7人死亡，33人失踪。

官方通报，初步判断该起事故为局地强降雨引发的特大山洪泥石流灾害。

值得注意的是，灾害背后人为的疏忽并未被提及：这是一场两条渠道的预警都未能挽救的悲剧——分别从宁南县官方、电站业主单位三峡集团公司发出的预警信息，都没有传达给一线工人。

山洪泥石流夺命

6月28日凌晨6点左右，发生在白鹤滩水电站前期施工区的特大山洪泥石流，有“4、5层楼高”。截至7月4日，泥石流已致7人死亡、33人失踪。

在泥石流到达晏子酒家约10分钟前，被大雨吵得睡不着觉的李磊，莫名其妙地想到了酒家西侧约10米处桥下的一名流浪汉。

他说，自己下班时经常可以看到那名流浪汉，那是一名40岁左右的男子，很瘦，靠捡垃圾为生，平时住桥下。

他喊醒父亲李立高，一起走出酒家：桥下全都是水，没看到流浪汉。

突然，走在前面的父亲扭头大喊：李磊，快跑。

他顺着巨大的声音向西看去，四五层楼高的山洪泥石流迎面扑来，他吓了一跳，拔腿便跑。

他说，泥石流将他打到晏子酒家一楼的门框上，接着，他奇迹般地被回流的山洪泥石流推到高处。他爬起来，扭头一看，父亲不见了，三层楼的酒家也不见了。山洪泥石流在不到20米宽的矮子沟里翻滚，“轰隆隆”的声音就像地震。

李立高后来被附近村民救起，送到了医院。

李磊父子均是白鹤滩水电站施工人员，他们算是幸运的。这场6月28日清晨6时许发生在白鹤滩水电站前期施工区的特大山洪泥石流，截至7月4日，已致7死33失踪。

那个清晨，住在晏子酒家的人，只有包括李磊父子在内的4人逃生。

附近村民和施工人员记得，这场大雨始于27日晚8点左右，谁也没想到，这天夜里的大雨能引发如此大的山洪泥石流。因为，在此之前半个月，白鹤滩镇几乎每天下雨，晚上下，白天停。

矮子沟附近村组均不同程度受灾，17户80余间民房被毁，所幸没有人员死亡。

这场灾害中，伤亡、失踪者均为白鹤滩水电站施工人员、晏子酒家的经营者和打工者。

其实，在晏子酒家上方七八百米处，还有两处工棚被冲毁，里面住了约50名工人。他们负责修建工棚斜对面的一个导流洞。幸运的是，这些工人中虽有人受伤，但通过自救和附近村民帮助，他们全部逃生。

晏子酒家地处矮子沟下游近沟口一个平坦处，2005年建成，约16间房屋，房东名叫赵剑。去年6月左右，湖北人晏小枝租下此处开店。

2011年7月底，白鹤滩电站施工项目的工作人员租住了晏子酒家：一楼住施工人员，三楼住管理人员，餐馆开在二楼。

住在此处的施工人员的老板陈诸华介绍，事发时，晏子酒家共住了约40名施工人员；赵剑和附近村民说，晏子酒家老板晏小枝、她老公徐宏波（音）、以及一对来自湖北宜昌的夫妇也住在里面。晏小枝20岁左右的女儿也可能住在里边。

让赵剑及妻子杨静翠感叹的是，晏子酒家租期在7月1日到期。今年端午节时，晏小枝找到赵剑，称丈夫得了病，女儿不想继续留在白鹤滩镇，她不再继续租用房子经营。按晏小枝的计划，她打算27日再住一晚，28日就开始搬东西准备回家。

因晏小枝租期到期且不打算续租，与晏签订租住合同的陈诸华在事发十天前，也向长江水电4局分管项目的负责人提出要搬到别处，“正式面谈了两次，聊天时也提到过几次。”

一直到事发，陈诸华的工人们没有等到新的住处。

没有收到的预警

事发前一天和事发当天，宁南县官方和三峡集团都发出预警信息，三峡集团也表示连发了8次预警。但两条渠道的预警信息并没有传达至一线施工人员。

事实上，山洪泥石流到来前，当地曾发出了预警。

记者查阅宁南县国土资源局地质灾害值班记录本，上面记录：

27日下午4时44分，接县气象局短信，预计27日晚到28日，宁南县有中雨天气过程，局部地区有暴雨、强雷暴、冰雹，地质灾害为“可能性大的”4级。

当天下午5时05分，值班人员发送预警短信：

由于近日持续降雨，土壤含水量增加，请各地质灾害隐患点监测人特别注意对滑坡、崩塌、泥石流等隐患的监测、巡视和预警预报，及时撤离转移严重受威胁群众，切实防范因持续降雨可能引发的地质灾害造成的人员伤亡和重大财产损失，并及时报送信息。

该短信发送县级领导小组电话34个，乡镇领导、监测人、矿山、国土局电话245个。

宁南县国土资源局副局长蒲红志介绍，经调查，27日下午5时05分，预警信息下发到各乡镇后，各乡镇于5时10分下发给了监测人员，下午6时32分，白鹤滩镇副镇长给三峡公司的白鹤滩电站筹备处处长胡念初发了短信，“胡有没有下发，就不清楚了。”

6月28日凌晨6时，居住在矮子沟上游的村民117户、557人根据预警信息，全部安全撤离；居住在矮子沟导流洞附近一处工棚上游的村民孙红友，组织村民撤离时，还用手电照明和大喊的方式，提醒住在工棚里面的施工人员。

三峡集团也表示曾发布过预警信息。

该集团质量安全部主任胡斌说，28日凌晨3点，他们第一次发出暴雨预警信息，至山洪泥石流灾害发生前，他们一共发了8次预警。预警信息通过手机短信发送，发送对象主要包括建设部门负责人、安全部门负责人等，“他们收到短信后，再向下发送。”

但记者走访发现，这些预警并没有传达到施工工人处。

李磊说，下雨这半个月来，他没有收到来自施工方的预警或提醒。事发时住在303交通洞工地的电工李贵元也称，他没有收到预警信息。

住在矮子沟导流洞旁两处工棚里的陆秩华、肖先瑟、伍贤贵、廖立平、游毕文、胡仁武、康石生、任芬凤等12位工人，均表示在事发前一天和当天没有收到过任何口头、书面或短信通知和提醒。

这些工人称，27日晚，他们还接到了加班通知。

李磊称，他和同住在一个房间里的工友加班到28日凌晨5点。居住在导流洞附近工棚里的李大念、刘石文、陈贵先也在导流洞内加班，直到山洪泥石流涌进洞里。

与李大念同住一个工棚的张文波说，27日晚上，除了李大念等三人，其余的人本来也要加班。但晚上11点多，他接到带班班长电话通知，由于坏掉的搅拌机还没修好，取消当晚加班。

陈诸华介绍，晏子酒家所住工人负责开挖白鹤滩编号为303的交通洞，该项目中标单位为中国水利水电第四工程局，水电四局将该工程发包给道隧集团(成都)工程有限公司，道隧集团负责招具体的施工人员。陈诸华是该项目的开挖一队队长，住在晏子酒家的施工人员就是他招来的。

陈诸华说，事发前半个月内，他也没有收到包括短信、电话或口头通知在内的任何预警信息。

记者经调查了解，上方开挖的矮子沟导流洞同样经过了转包，施工人员由武汉东苑建筑工程有限公司招入。

事后，胡斌说，他们将预警信息传达到了水电四局，也对水电四局有向下传递信息的要求，“我们要求传达到每一个施工人员处，我们正在检查他们是否传递到位。”

“让人惊讶”的渣场

“在沟里堆渣，挤占行洪道，遭遇极端天气的话，肯定很危险”，有专家称。三峡集团打算挖导流洞导流洪水，但项目尚未完工，泥石流已凶猛而至。

山洪泥石流灾害发生后，晏子酒家上方的一座渣场备受当地村民诟病。村民认为，渣场的存在加剧了泥石流的冲击力。

村民介绍，这座渣场于去年开始堆放，渣土高10多米，宽约40米，横亘在矮子沟河道中，只留下一道宽约5米的沟壑让流水通过。记者在现场看到，渣场最高处10多米，临近矮子沟流水区域的地方高3米左右。

渣场的堆渣，有两个来源：一是2005年到2006年，当地居民取材建房及一家沙石料厂在开采中产生的堆渣；二是开挖导流洞时，从洞里拉出的碎石和废渣。

和平村村民何美全和六城村村民冯代祥曾在导流洞工作过。他们称，这座导流洞称为上平洞，洞长965.5米，2010年农历7月12日开工。

“原来沙石料厂在此的堆渣只有300方左右，渣场几乎是平的。现在渣场的规模，主要是导流洞里开挖出来的碎石和渣土造成的。”

胡斌承认，导流洞下方的矮子沟区域是规划的一个渣场，堆渣将达到4100万方。陈诸华说，在规划中，就连晏子酒家现在所处的位置，也将成为渣场。

地质学家、横断山研究会会长杨勇曾对沟里堆渣的行为表示惊讶。

在考察金沙江水电开发期间，杨勇分别于2010年、2011年到过矮子沟，“施工方在看似不会有泥石流发生的沟里堆渣，挤占行洪道，遭遇极端天气的话，肯定很危险，我当时还特意提醒过他们（施工人员）”。

电站业主也试图规避这一地质风险。胡斌说，为腾出矮子沟的地皮和空间，三峡集团决定改变矮子沟中河水流向，便在山间挖出一条导流洞，让洪水从洞中流过。但是，导流洞项目尚未完工，山洪泥石流已汹涌而来。

环抱着矮子沟的，是两座当地人称为“椅子角”和“上村梁子”的山。在晏子酒家前约400米处，两座山形成拐角。在长约300米的拐角处，水由北向南流，经过拐角后，矮子沟的水继续由西向东流，一直流入千米外的金沙江。

6月30日，记者在拐角处看到，这里堆满了石块。椅子角山西侧处堆积了大量淤泥，踩进去深没膝盖。陈诸华、赵剑及正在清理石块的和平村村民认为，泥石流在经过两座山拐角时，应该有一次回流。而高只有3米左右的平坦渣场不会对泥石流造成堵塞，但渣场东侧坍塌了长约10米、宽约2米的渣土，增加了泥石流的含沙量和冲击度。

蒲红志表示，在矮子沟设立渣场，电站业主并没有向县国土局备案或者报批，“至于沟里的渣土在多大程度上参与了泥石流，需要专家来分析”。

在官方通报的事故原因中，初步判断为局地强降雨造成饱水土体发生崩滑，局部堵塞沟道，发生溃决形成瞬间较大洪流侵蚀斜坡及沟谷松散体，形成此次特大山洪泥石流灾害。

胡斌说，此次泥石流形成3处堵塞汇流的情况，第一次堵塞发生在距导流洞上方11公里左右。事发后赶至现场的白鹤滩电站设计方华东勘测设计研究院一位人士称，另一次堵塞发生在晏子酒家上游约4公里处。相关部门没有详细公布第三次堵塞的地点。

危险的电站库区

在一片挺坝与反坝的口水战中，金沙江流域脆弱的地质已面露狰狞。专家介绍，金沙江流域内新构造活动强烈，地震频发，岩体破碎。滑坡、崩塌、泥石流等灾害频繁发生，危害巨大。

对于金沙江水电开发来说，刚刚过去的6月是黑色的。

在“6·28”特大山洪泥石流发生前，金沙江流域还有另外两个电站施工区发生类似灾害：

6月14日下午，局地强降雨诱发山体滑坡泥石流灾害，位于云南玉龙县的阿海水电站施工工地两个工棚被泥石流卷走，7人失踪、1人重伤；22日凌晨，云南禄劝县乌东德水电站工地上发生泥石流塌方事故，两辆卡车掉落山谷，1人死亡、2人失踪。

阿海水电站由云南省金沙江中游水电开发有限公司开发，已经开始蓄水；白鹤滩、乌东德水电站由三峡集团公司开发，乌东德水电站系金沙江下游4大梯级水电站的“龙头”，其下游便是白鹤滩电站。

公开报道显示，白鹤滩水电站规划装机容量1600万千瓦，正常蓄水位825米，其装机容量仅次于三峡电站，位列世界第二。而乌东德水电站规划装机容量870万千瓦，亦位列世界前十。

目前，白鹤滩和乌东德两电站进行的均是前期施工，均计划在2012年完成项目核准。加上三峡集团在金沙江下游开发的溪洛渡与向家坝电站，4座电站的总装机容量相当于“两座三峡”。

金沙江密集的水电开发，近年引发广泛争议。在支持者看来，这是在国家调整能源结构的大背景下，充分利用水能资源，利国利民；而在批评者看来，这种“不留一米水头的开发”将毁掉一条河流，并造成难以预计的生态灾难。

在一片挺坝与反坝的口水战中，金沙江流域脆弱的地质已显露其狰狞面目。

杨勇长年考察金沙江流域地质问题，20余年来，他一次又一次地见证了这个流域的生态蜕变。他痛惜的是，相对于二三十年前的自然灾害，现在给金沙江制造创伤的更多是人为因素。

杨勇介绍，金沙江地处青藏高原过渡地带，地质条件恶劣，生态环境脆弱。流域内新构造活动强烈，地震频发，岩体破碎。滑坡、崩塌、泥石流等灾害频繁发生，危害巨大。据初步统计金沙江流域地质灾害3739处，其中滑坡2032处，崩塌322处，泥石流932处，不稳定斜坡453处。

“白鹤滩库区，库容最大，搬迁移民人数最多，地质灾害最密集。”杨勇说，白鹤滩电站大坝位于川滇南北构造带，选址时尽量避开了大断层，但乌东德水电站大坝离断层只有几百米。

脱节的应急联动

四川省常务副省长魏宏在急赴宁南途中，便在追问：四川省在汛前举行的地质灾害防治工作电视电话会议，宁南县有没有通知到白鹤滩电站业主三峡集团？宁南县回复：“根据文件精神”，未通知三峡集团参加。

位于库区的宁南县，不仅是地质灾害的易发区、高发区，而且山高谷深，处于干热河谷地带，地质破碎，老百姓居住条件差，环境恶劣。

蒲红志说，宁南地质灾害主要表现为，突发性、季节性和夜间多发、成灾严重性大。5月至10月，是当地汛期，而地质灾害主要集中在6月至9月，夜间发生的地质灾害占到60%-65%。

今年4月5日，四川省政府曾组织召开全省汛期地质灾害防治工作电视电话会议，四川常务副省长魏宏强调，各地要坚持开展地质灾害隐患排查预防；始终把工作重点放在群测群防上；特别注重把所有工作做到操作层面；坚持汛期情况下实行主动避让；切实抓好地质灾害治理工程。

然而，这次照惯例每年在汛前召开的会议，白鹤滩水电站业主三峡集团并无人员参加。

在6·28特大山洪泥石流发生之后，四川省常务副省长魏宏在急赴宁南的途中，便在追问宁南县有没有通知到三峡集团参加？宁南县出具一份“情况说明”，称根据文件精神，县政府办通知了地质灾害领导小组单位30家32人和矿山企业8家有关负责人参加。

蒲红志称，当时的一个疏漏是，上级文件只说要通知领导小组和市县级重点工矿企业，所以，当时未通知三峡集团参加，“因为它是央企，所以没有纳入进来。”

宁南县的“情况说明”同时表明，在5月29日白鹤滩电站建设移民推进工作大会上，县政府副县长宋远和对三峡集团在工程建设过程中的地质灾害预防工作做了专题安排和强调，同时，白鹤滩镇政府也按照地质灾害属地管理原则，对三峡集团在建设过程中涉及的地质灾害工作进行了督促，并分别于5月7日、5月22日去函，要求三峡集团加强排查。

然而，所有的这些沟通与提醒，并没能让晏子酒家里的住客提前逃离。

宁南县有关部门负责人称，此次事故当地百姓无一死亡，说明老百姓的警觉性已经很高了，至于预警短信为什么没有传达到施工工人，他们不便表态，还需要上级有关部门进行调查。

就在“6·28”特大山洪泥石流发生前一天，因为阿海水电站泥石流灾害的发生，6月27日，云南省丽江市政府召开山洪地质灾害防治工作座谈会，强化山洪地质灾害群防群治联动机制。

这次会议，同样透露了一个惊人的事实，在6月14日阿海水电站发生泥石流灾害前三天，丽江市气象部门已通过手机短信平台向阿海水电站发布了重要天气消息并向政府和相关部门报告，提示注意做好局地强降水引发的泥石流防范工作，“但由于在应急联动机制以及防灾减灾意识等方面存在薄弱环节，导致在连续发布气象预警的情况下仍出现重大人员伤亡事故。”